第88章 空城計
空城計
長京身下的爛肉被割下來,果是止住了潰爛之勢。加之銀鈴親自在山上照料,不假他人之手。稍有病變便及時調整藥方,兩個月之後情況已經漸好轉。
年後,天氣回暖,已能下地。那根切下來的爛肉,用紅紙包着挂在梁上風幹,叫他自己親自埋進了後山的泥裏。
那日回來後,他便跪于地上,三拜九叩,感謝她再造之恩。與此同時,離去多日的鄒遠也趕了回來,卻是滿面愁容。
“愧對于姑娘的信任和重托,布價壓得太低沒人敢來。只有盛安陳氏布莊有意,可他家作坊小,不過五百架織機,也織不出樣布這樣的布匹來。加之經營不善,陳老爺已有将布莊轉賣之意。”
此話一處,院中衆人臉色驟變,齊齊望向銀鈴,等着她拿主意。
只有坐在人群外的長京動了動嘴唇,像是有話要說。又怕他們這樣商議政事的場合,自己一個青樓出身男妓不配說話。遂頓了頓身子,又老實的坐在了椅子上,聽着叽叽喳喳的議論聲。
也不知天人鬥争了多久,他才怯怯的舉起手來,小聲道:
“他們都不來,姑娘何不自己來做?”
自己來做?
銀鈴沒聽明白,“公子的意思是?”
“就是這織造的差使本就朝廷的,為何不由朝廷直接出錢設立作坊,招攬織工經營。不但可以解決北方的軍需,将來各進項皆可盡歸朝廷所有,實現為百姓增收,還可免去中間商賈賺取的差價。”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鄒遠覺得可行,激動道:
“姑娘,長京公子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
有道理是有道理,銀鈴卻不是沒想過,面露為難之色。不過掃見人群中那鶴立雞群的人,她眼睛一下又亮了起來。
“長京公子說的對,既是朝廷的差使便該由朝廷來承辦造廠。但現下還不是時候,不知長京公子可願意替我來接下這樁差使?”
長京一下緊張起來,面對衆人投過來的眼光,窘迫得恨不能鑽到地縫裏去。
“姑娘說笑了,我一介殘破之身怎擔得如此重任。”
“擔得的,擔得的。”
銀鈴跟着兔子似的蹿到長京面前,“我想要公子陪我唱出空城計,只要能将織造的差使拿下來就好。我想辦法将陳記布莊盤下來,屆時由公子出面替我經營如何。不需多久,等我在乾州衙門站穩腳跟,就可以将其順勢轉為朝廷所有。也就實現了适才公子的設想,至于現在為什麽還不能由于衙門出來做此事。一是自古以來,朝廷織造的差使下到地方都是由當地布商大戶承接;二是乾州衙門,現在還是由我師兄主事,此事現在由朝廷出資建,弄不好銀子全進到他的口袋裏去了。”
“可是....可是.....”
長京結結巴巴的可是不出來,只覺此事不行。沒錢沒人,他們怎麽把布莊盤過來。即便是拿到了織造的差使,十月朝廷的一百萬匹布又如何交差。
“公子不必驚慌,我只要公子幫我充好門面就好。下月立春祭,要在明宣樓舉行招賢會。屆時苗疆上下有頭有臉的布商都會來,我給公子弄個假身份,公子去幫我把織造的差使搶下來便可。其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一個月很快翻過,銀鈴讓石雷回衙門将陸清河留下的衣服帶了上山來。長京除了孱弱些,樣貌好,身段好。穿上錦袍,打上紙扇,自有一股矜貴公子的氣韻。不知是切去了那截爛肉,也一并切去了他一身的脂粉味還是如何,一點也瞧不出來他曾經的那般遭遇。
人是脾氣又好,又聽話,銀鈴叫做什麽便做什麽。短短一個月便将富家公子氣派學得十足,站在那處背過身去,險些叫她錯人是陸清河回來了。
他回過身來,恭恭敬敬的喚了聲,“銀鈴姑娘”。
她才恍然驚醒過來,掩飾住失态,笑道:“公子現覺得如何,可是還習慣?”
“還好還好,充充門面尚可。”
瞧見身後來人,他立刻提醒她,“石捕快和鄒大哥回來,看似是出了事。”
說話間,石雷和鄒遠已經上前來,“銀鈴姑娘,事出有變。何玉侍衛派人來靈霄口告知,巴東和元賀已知曉我們在暗中籌劃織造之事,将布價壓到五錢以下了。以元家的財力,招賢會上他們只怕還會壓得更低,屆時我們恐怕.....”
銀鈴面色一凝,眉蹙若山黛,只問道:“近來衙門可是有人來找過我,從燕北來的。”
石雷:“還沒有。”
但這兩天楊豎不見了,銀鈴猜想是不是陸家來人,他前去接了,不然會去哪兒了?
鄒遠也着急了,道:“盛安陳老爺,明日就到乾州。早前我們約他前來談布莊的事,現下如何應對?”
銀鈴只将他手中的衣服接過來,交給長京,“你先把衣服換好,我們一起下山。布莊的事,我不便出面。明日你同鄒大哥去見陳老爺,将他的布莊盤下來。定金....定金....”
她急的抓耳撓腮,摸到了脖子上玉佩。猶豫幾分,奮力一扯,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到粉紅的勒痕。
“把這個當了,我衙門裏還有一件裘衣,一起拿到當鋪裏當了,應當值不少銀子。用這個銀子當作定金給陳老爺,剩下的我再想辦法。只是千萬叫掌櫃留下字據,東西我一定回贖回來的,叫他別賣給了別人。”
“這....”
這等金貴的東西,鄒遠不用想也知道哪兒來的,伸手接過只覺重于千金。
陸清河給的定情信物,那姑娘在身上揣了沒兩天,就敢把東西當了。
立春祭,拜神祭祖、除舊布新。靈霄口大橋在年底已順利竣工,擇在立春日籌神樹碑,銀鈴和巴東還有元賀主持完了儀式,入了夜才趕至明宣樓。
此時大堂裏已是賓客滿座,正堂上朝廷派來的監工太監端坐于首,巴東作為州官作陪在側。下座皆是各地方有頭有臉的商賈,紛紛交頭接耳,佯裝熟絡的模樣談笑。
銀鈴只是個農官,這等場面還不配上堂,早早的就避到了下頭。換了身男裝,躲在二樓廂房裏查看情況。
長京扮作鄒記布莊二公子,座于角落中。鄒遠扮作小厮,立在身側。時不時給他添茶,盡職盡力。
一聲脆響鑼聲敲過,堂上的太監就站了起來,誦讀皇帝禦旨。再歌頌一遍皇恩浩蕩,體恤民生疾苦之類的場面話,正式的招賢會便開始。
一輪一輪的競标,比哪家布價低,樣布好,財力雄厚,技藝精湛....此等信息雖各家皆有在官府備案,并經實地考察後,才得以進入今日的盛會。卻還是免不了拿出吹噓一波,引得堂上驚嘆聲音連連。
布價一直被壓到了六錢,一直默不做聲的元賀才吩咐身邊的管家高喊道:
“元記每匹布可出至三錢,不問盈收,只為支持朝廷新政。樣布呈上,請公公查看。”
小厮立刻雙手捧上樣布,監工太監摸過後點頭稱贊,叫人拿下去讓下座的各布商查看。好不好沒人說話,只都不做聲音。冷笑從角落傳來,引得衆人紛紛回頭看去。
“在下不才,敢問元老三錢的布匹,從棉農處收價幾何?織工一匹工錢又是多少?您的樣布柔軟細致,市場之上造價不低于六錢。請問三錢銀子是您自己掏腰包,還是向棉農索要,抑或是施加在織工身上的。聖上在乾州設置織造就是體恤民生之苦,為百姓增收。元老将布價壓得如此之低,于意何為?”
“哪兒來得無知小兒竟敢信口雌黃,我家老爺為朝廷解憂,還輪不到你小子來置喙!”
管家跳起來指摘長京,元賀尋聲望去,只覺全身血液驟然凝結,那張清瘦得臉似曾相識,卻又覺陌生得緊。
長京施了一禮,“晚生不敢,只是心有好奇,遂才詢問。相信公公也心下有疑慮吧?”
監工太監扯着嗓子,瞧着他饒有興趣地問道:
“你又是哪家的公子,能出到什麽價?”
“草民鄒記布莊二公子,布價能出到了七錢一匹。其中這從棉農處收購棉花可到四錢,今年為苗疆第一年種棉花,為保民生自不能讓他們将辛苦種出來的棉花賤賣.....”
剩下的話元賀是一個字也沒聽到,瞧着長京直了眼。管家使勁的問他該是如何作答,他卻是恍若未聞。直到堂上響了一散字,才醒過神,連忙起身追出去。
門外卻已不見了身影,跌跌撞撞的追了半條街,回頭卻看見銀鈴哼着小曲從明宣樓裏出來。
“銀鈴姑娘,剛才那個公子是誰?”
啊?
銀鈴一蒙,以為叫他看見自己同長京在一起了,忙得搪塞道:
“鄒記二公子啊,打了照面就不知道走哪去了。第一次在乾州見到此人,瞧着模樣不驚人,家底倒是雄厚。”
“他....他是江兒,可是能再讓老夫見見他!”
江兒,江兒又是誰?元賀已是驟然間老淚縱橫,扯着銀鈴的胳膊像是當日求想丸那般的誠懇。
她頭皮一麻,暗想不是自己的藥将這老頭逼瘋了,生出了什麽妄想來。以至于适才他一瞧見長京,便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輕松就叫他們拿得了織造權。
然還沒等她想出搪塞得話來,長京和鄒遠原本離開的馬車又兜了回來。一看見馬車,元賀就撲了上去,掀開車簾癡癡的看着裏面的人。
“江....江兒,是....是爹爹。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爹爹!”
車內晦暗,那張臉隐在其中,看見到他也驚了。
“元老認錯人罷,四福回客棧。”
元賀扒在門板上發瘋般,扯着車簾直喊。鄒遠和銀鈴都懵了,不知曉什麽情況,愣在原地。
長京探出身來,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搶過馬鞭狠抽一鞭。元賀摔在地下,來不及閃躲,車馬驟然從他身上軋過。哀嚎聲驚天動地,馬車卻仍舊是一去不複返。
銀鈴沒管他,裝模做樣的高聲呵止,“站住,光天化日之下膽敢縱車傷人!”
她腿腳甚好,追了兩條接就追上了。鄒遠将車驅進僻靜的巷子裏,才對裏面埋怨道:
“現在怎麽辦,那姓元的上衙門去告你一個故意傷人罪,織造的事指定要黃了!”
銀鈴站在車下,掀開了一角簾子,“江兒是誰?”
“是....是我。”
“他是你爹爹?”
她驚訝道,元賀的家事細心打聽過,知曉些。曾在饑荒戰亂中“丢了”個兒子,只是挨過饑荒的兒子一個也沒活下來,都得了些奇奇怪怪的病相繼死去。許是相繼喪子,叫他越發的将那個重病拿出去換肉的兒子記得越發的清楚。
提起當年的事,長京卻平常的像是訴說身外之事一樣,淡淡道:
“五歲那年,乾州又是戰亂又饑荒,苗人和漢人對峙。城裏沒吃的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出現了個肉鋪。只要領着孩子去,就可以換二十斤肉回來。我生病發了高燒快要死了,他就領着我去了肉鋪,換了二十斤肉回去。我和其他人被當成牲口關在籠子裏關在一起,每天都有人被宰殺,再被當成豬肉賣出去。其實人肉和豬肉,沒有什麽區別的,我吃過的。”
他朝着銀鈴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她吓了一跳,喃喃道:“原來你....你叫元江。”
長京卻是糾正她,“元江死了,長京也死了,活下來的是鄒行雲。”
她給他找了一個新的身份,做布商鄒記的二公子。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和身份,卻因為一念之差毀了她精心布置的局。
“對不起,差使我弄砸了。”
“沒....沒事,也許事情還有轉機呢。”
銀鈴也不是很确定,放下簾子,轉身離開。
鄒遠瞧着她的身影,又是忍不住一頓埋怨,“就是你,為織造的事,銀鈴姑娘将陸大人給的定情信物都當了。你對得起她嗎?你就是這樣報答她的救命之恩,再造之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