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大珠小珠落玉盤
大珠小珠落玉盤
衙門外的鑼鼓鬧了很久才停下來,何玉的藥包都放涼了。院子裏的人,包括他的母親在內都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陸陸續續的現身出來。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他探頭望去,外面好像下雨了,何母将木架上曬的藥材收進了屋裏來。摸了一下他的藥包,何玉忙得解釋道:
“娘,她只是有事出去了會兒,馬上就回來。”
何母收掉藥包,尋來棉布,擦幹淨他腿上的水汽,邊忙邊問道:
“玉兒為什麽喜歡她?”
“因,因為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正直善良,心腸好到讓人心疼。”
“娘看不見得。”
何母忽然道,那姑娘很會傷人,傷最深最愛的人。
“娘還不了解她,待日後相熟了,您定會知曉她的好,喜歡她的。”
何玉還想為她争辯,何母手拿着棉布,作動一頓。盯着他發了會兒呆,道:
“玉兒除了她,還有喜歡的姑娘嗎?”
“沒了,我只喜歡她。我知道我比不上公子的才學樣貌還有家世,可我的心不假于他,我相信有一天她總會看到我的。”
“是嗎?”
何母面色凝重,卻又勾起了嘴角。幫他放下褲腿,推着輪椅到書案前,讓他瞧書打發時間。屋子裏添了炭火,關起窗很快就起了熱氣,将雨聲隔絕在外。
“公子,下雨了。”
楊豎跟在陸清河身後,走出衙門,雨勢就大了。外面也沒了看熱鬧的人,只有一匹白馬頂着大紅花站在雨中。
“楊豎,我錯了是不是。我不該逼她的,她定是恨極了我才說那番話的。現在連師父也不幫我了,我……我怎麽辦?”
“公子,算了。不值得,回燕北吧。”
“不,楊豎我要等她!她一定會出來的,出來看不到我,她會難過的。”
陸清河搶過楊豎撿起的嫁衣抱在懷裏,親自牽起缰繩,挺立于衙門前,盯着那扇緊閉的大門。
楊豎不再勸解,站一旁,陪他在雨中等。
次日,最早看見他們的是巷子裏使出的水車。車軸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像是年邁的喘息,碾過陸清河澆透了的心。
“楊豎,我們回去吧。我也老大不小了,該回燕北成親了。”
“公子你……”
他将嫁衣塞給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笑道:
“你看我真傻,這些東西用不到了,都丢了吧。”
說完陸清河轉身離去,往城門走,像是一副要徒步走回燕北去一樣。
楊豎回頭憤憤的看了眼乾州衙門,小跑跟上他,“公子慢些,我去駕車來。”
但是他去了很久,不僅去駕車,還去了當鋪。出來時候提了一兜子的銀子,随後又走回了衙門,咚咚的拍門。手勁蠻橫,像是要将那兩扇門板給差了一樣。
差役被吵的沒好臉色,怒氣沖沖的來開門。開了條縫,瞧是他,立刻又喚了一副嘴臉。
“喲,是楊爺。”
“叫銀鈴出來!”
正巧那姑娘現在就在門房裏,坐在地上哭了一宿,眼睛腫得跟大眼蛙一樣。差役去禀告,她還有些懵,什麽都沒想就出來了。站在門內,殷切的往他身後看。
楊豎沒好氣的哼了聲,扔了袋銀子砸過去。
“這是我家公子給你的,陸府的侍妾也是這份月例。你身子幹淨,又得他歡心,多賞你了一份!”
說完是頭也不回的離去,留下風中淩亂的銀鈴和小差役。
她從陸夫人跌份到侍妾了,可笑,真真是可笑!
抱着那袋沉甸甸的銀子,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
小差役擔心喊她,“姑,姑娘,沒事吧?”
“沒事,我才沒有事呢!是我睡了他,我還踹了他,他還要拿銀子感謝我,我才不虧呢!”
她又哭又笑,大聲嚷嚷着,瞧着小差役一愣一愣的。心口卻被懷裏的婚書燙傷,是被人撕成了碎片,石雷撿起偷偷一片一片的粘好還給她的。
城門外,楊豎駕車接上陸清河。傷神又淋雨,他一下燒了起來,迷迷糊糊的念着。回城不讓,離開也不讓。鬧了半響,馬車一直在水井下的老松旁打轉。
“楊……楊豎,你進來。”
他喊着楊豎進車去,自己卻又已經掀開了簾子,鑽出半個腦袋來。顫顫巍巍的從懷裏掏出個香囊,倒出來是把如意鑰匙。
“幫我把這個送給她,告訴她,我很愛很愛她。可是我們有緣無份了,祝她和何玉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兒孫滿堂,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夫妻恩愛……”
“公子,她不值得,不值得。您躺下好好休息,睡一覺就好了,屬下帶您回燕北去。”
“不,她值得,她值得。是我不夠好,我配不上她。這是我給她和何玉的賀禮,你去替我送給她。我怕我們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快去快去!”
他奮力推着楊豎有些着急,像是那兩個已經在拜堂成親,自己就要趕不上了一樣。
“好好,公子聽話,屬下馬上就去,馬上就去!”
可那把鑰匙是陸清河為自己和那姑娘置下,成親用的宅子。裏面貼滿了他親手剪的喜字,挂的燈籠。整整三天,他鎖在裏面自己一個人忙活。只為給她一個家,讓她不要覺得孤單,無枝可依。
楊豎接過鑰匙就藏進了袖子裏,哄着他進車去休息,才策馬離開,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陸清河離開了,吵吵了好幾日的衙門終于是安靜了下來。銀鈴說是撂了挑子,可衙門裏沒人,差使還是報到了她面前。春耕、織造、水利工事一樣一樣都丢不開,暮春立夏一至,時安押解巴東也回京複命了。在這之前,吏部的任書到了,正式任命她為乾州縣官,主持政務。
她努力了很久的事情終于是有了回報,接到任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何玉。
“何大哥,有朝廷的任命,我是不是就可以去京城看我爹爹了。”
何玉笑她傻,“成了朝廷命官,無诏不得京,否則就是擅離職守,要被吏部問責的。”
“可,那我什麽時候才能去?我好幾年沒見過我爹爹了,他一封信也不給我寫。”
她歡喜的臉色瞬間就落寞了。
何玉推着輪椅上前來,拉住了她的手,“你,你爹爹就在乾州,我帶你去看他好嗎?”
啊?在乾州?
她錯愕不已,不敢相信。
可是駕車出城,越走越偏,駛入竹林深處,野草張揚的墳堆隐于其中。
“你爹爹他,他早就随你師父去了。”
何玉撇眼往簾子外看,風動竹林沙沙作響,拉着那姑娘的手也愈發的冰涼。
“你說什麽,怎麽會?陸大人跟我說,我爹爹好好的,被蘇家接回京城了呢。他才沒有呢!”
馬車猝然停下,外面響起石雷的聲音,“何侍衛到了。”
嘴硬着不信的人,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馬車停的很近,掀開簾子就看見那塊矗立的石碑,遍布青苔。上面的字跡瘦勁清峻,她一眼就認出來是誰的字了。
“他騙我!我爹爹明明身體很好的,一點病都沒有,他怎麽會死了!”
“你師父離世那夜,在義莊傷心過度,肝脾破裂出血,差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那時你痛失雙親,怕你承受不住,我們只能瞞着你。”
“可是,可是”
她哽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跳下車跑到墳前,撲簌簌的掉眼淚。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噎在嗓子裏,被林風一吹就帶走了。
何玉扒這門板撐起上半身,喚道:“石雷,扶我下車。”
石雷很快搬下輪椅,将他抱了下去。銀鈴跪在石碑前,淚眼漣漣,從胳膊裏擡起頭來。盯着他的雙腿發呆,像是在看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樣。
“在,在看什麽?”
何玉被她盯得發毛,竹林路崎,輪椅行動不便,他一個人推不動,陷在土坑裏不上不下。急得滿頭大汗,指節發白。
石雷拿不準要不要上前幫,想要等着他開口,或是前面那姑娘去幫他。可他卻是怎麽也不開口,推搡着輪椅一個趔趄摔了出去,銀鈴大驚,忍住心頭莫名的厭惡之感,撲上前來接住他。
忽然哽咽,“何大哥,你,你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我好累,我好想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心裏頭會生出這樣嫌棄何玉的念頭,聞見他身上的藥味,便覺得惡心。想要逃離這樣窒息的地方,卻又哪裏都去不了。
“快了,就快了。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我可以再站起來的。”
何玉又窘又難堪,埋在她腰間。可她又很快的收起了眼淚,“對不起,我太想我爹爹了。”
随後銀鈴和石雷将墳茔修正幹淨,到日暮時分才駕車離開。車內還是很重的藥味,讓人覺得憋屈,她精神不振。何玉讓将車簾都掀了起來,輕盈的晚風穿進車堂。窩在角落裏的姑娘還是眉頭緊蹙,馬車颠得如撥浪鼓一般。
“石大哥,你慢點。”
她受不住颠簸,湧上一陣惡心。
馬車應聲慢了些,她還是嚷嚷道:“石大哥,你再慢些。”
她快要被颠到吐了。
“石雷,慢些,我們走着回去。”何玉也忙的大喊,探過身去抹她滿是冷汗的額頭,“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那兒不舒服?”
“沒事。”
她瞌眼搖頭,握着自己手腕。心跳加速,脈搏跳動猶如滾珠滑落。越是拼命的想要按住,跳動的越快。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