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四善二十七最

四善二十七最

金秋送虎迎涼,送走燥熱“吃人”的秋老虎。京師鱗次栉比的胡同巷子中,終于是吹進了涼爽的風。

四更的天,月明星稀,人正是好眠時。小厮便提燈在東廂房門下,低喚了兩聲。

“大人,寅時了。”

漆黑的屋子裏靜了一瞬,裏間亮起燈來,排列在外的下人依次送水進去。洗漱更衣,用過早膳,人才散去。只留了适才那來喚的小厮提燈等候,裏面緋袍官的人袍踱出來,兩人才引燈離開。

“大人坐轎還是走路?這會兒天還早,讓轎夫慢些,再眯會兒回回神如何?”

“不必了,入秋涼爽,走着神就醒了。”

陸清河擺擺手,揉着眉心,走出陸家那不複從前光耀恢弘的門楣。

小厮默了一瞬,想起要緊的事來,“初四了,昨兒小姐說咱們府邸進來運勢不佳,恐觸黴頭,有血光之災。讓沒什麽要緊的事都不要出門,在府中避禍。您看可是休沐幾天,等過了這檔口再說。大人近來精神也不振,正巧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子不語怪力亂神,叫小姐平日沒事,不要總和那些和尚道士混跡在一起。一個姑娘家學什麽不好,非要給人面相。她要是再這樣不着調,誰還敢要她。還有你們也是,不要老是恭維她,叫她早些收心。”

“是。”

小厮趕緊低頭認錯,心下卻是憤憤不平。

二小姐可招人稀罕着呢,要不是有個名聲極臭極臭的二哥在前面杵着,陸家的門檻早就叫媒人踏破了。哪兒能叫好好的姑娘耽誤到二十好幾,熬成了老姑娘。

關于陸清河極臭的名聲耽誤義妹的事,還得從五年前,同首輔張聞朝的千金說起。那時他才剛從苗疆傷心回到燕北,嚷嚷着要娶親生子。

最後家裏給說了适時已乞休了的張聞朝首輔的千金,新娘子都接進府,拜了天地擡進洞房了。他哭着跑出來說不娶了,任得陸重山抽出殺敵的玄武八棱锏,打斷了兩根肋骨也不肯進洞房。

眼看着人就要被打死了,張家退了步,當天夜裏就将新娘接回去了。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成了離婦,最後只嫁了個小小的清吏司郎中。

經此陸清河由天之驕子,徹底變得臭不可聞。誰家也不肯把女兒說給他了,陸家無信,連帶着将陸芙一起耽誤至今。

很多年後,再想起那夜,他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深感自己的腦子大抵在苗疆都叫蟲子吃了,才能做出如此那般荒唐的事。

但說什麽都沒用了,他只能往前看。

只是冤家路窄,次年內閣首輔方應選暴卒,張老先生又被重新啓用入閣主事。而他恰好排除萬難,被推舉入閣。表面上看着大昭最年輕的閣員,風光無限。實際謹小慎微,在那老頭手下茍延殘喘。

這不,轉過棋盤街,沒走幾步。張家的轎子就赫然晃蕩在前頭了,陸清河想躲,但又不能躲。否則明日一早定叫禦史參他一本子,所以只能跟在轎子後。

走到了掖門下,老頭兒出來。他才緊走幾步上前行禮,一同入朝房候朝。

退朝後,皇帝賜朝食。用完,陸清河今日不必去文淵閣上值,被發配去吏部督導大計考課。

從宮裏出來,日頭已高,考功司裏已經擠滿了地方官吏。千裏迢迢趕來京,風塵仆仆。又是各處不同地方來的,開口說話皆是不同音。滿院子鬧哄哄的跟菜市場一般,嚷得人頭疼。

陸清河一到衙門口,就有人高聲唱和。一層一層禀進去,兩邊有官吏開道,跟迎大仙一樣将他迎進去,供在後堂吃茶。

外間,考功郎在各自書案前坐下。按名冊依次喚地方官吏進來述職,考四善二十七最,最後的考功簿子遞他跟前來,叫他過目。

他也不需得一個一個的都要看,來走走過場,震懾底下舞弊收賄的心思。

上午吃了一肚子的茶水後,送來最後一本考功簿子。已是快要到午時,院子裏的日頭老高,衆人也都肚子餓了。

“陸大人請過目,最後一個了。”

親自來送簿子的是老張頭的女婿袁立,待他極為恭敬,平日看見他的轎子遠遠的就給行禮。攜着他的夫人在陸上遇見,也要特意上前去寒暄。

簿子上書的是兩個字——蘇鈴,陸清河隔在桌上略略翻過,淡淡問道:

“這個怎麽那麽遲?”

“聽說是孩子貪玩掉河裏去了,仆人來禀,她又跑回去便就來遲了幾分。”

“性淺氣燥,傾搖懈弛,顧此失彼。拿筆來....”

袁立趕緊跑到外間,遞了只筆到他手上,在冊子上大大的批了兩個字——上下考。四善二十七最,一最二善為上下考。

批完,陸清河大感神清氣爽,辭別離去。

袁立又忙得留住他,道:“內子進來喜于鑽研廚藝,做了些小菜還算可口。已差仆人送來,大人留下嘗嘗?”

“不必了,我回去吃罷。”

“大人不用客氣,是內子聞聽大人曾出任乾州縣官,在苗疆待過三年。近來得了些苗疆特産,特意囑咐下官帶來與大人嘗嘗。”

一句乾州,牽動陸清河的心,心頭微微觸動。

“那便多謝夫人款待了。”

二人遂相攜走出,只見外間官員正收拾東西,三三兩兩的說笑走出考功司。只一頂小小的烏紗帽竄梭其間,這裏瞧瞧,那裏看看。

“這位大人,可是看見司南府的周大人了嗎?”

“沒看見,午時了,大抵回去用飯去了吧。”

“這樣啊,那多謝了。”

銀鈴撓撓耳朵,還是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什麽要緊的人。目光促不及防的與堂前的陸清河撞上,倏地低下頭,佯裝無事離開。

衙門外的抱石鼓下,石雷手牽着個四五歲的小不點,等她早就等着急了。

“姑娘怎麽那麽久才出來,噔噔等不急鬧着要去看花熊了。小丫頭生了一身的蠻勁,撒手就沒。”

他趕緊将人交給銀鈴,害怕小姑娘嬌嬌軟軟的,用勁大折了,用小跑了再掉進河裏去了。

“噔噔聽話,阿娘一會兒就帶你去。花熊要天黑了才出來,這會兒它還在睡覺呢。咱們先去找周叔好不好,找他給你買糖葫蘆。”

銀鈴摟住小丫頭轉了兩圈,逗得她咯咯的笑。

“阿娘我剛才看見周叔了,我帶你去找他!”

噔噔一手拽着一個,拉着他們鑽到考功司後門,穿過棋盤街。門匾上刑部二字,赫然挂在頭頂上。

“你看見周叔叔來這了?”

“嗯,剛才門口來了個大官,人太多,我找不到石叔。看見周叔出來了,我就去找他。但是我叫他不理我,我跟到這裏,那兩個好兇好兇的大哥哥就罵我。然後我就腳滑掉進河裏去了,後來阿娘就來了啊。”

她說完還嘻嘻地笑,以為自己的阿娘當官,哪裏都可以去。牽着倆人沖着刑部大門口去,下一刻就被銀鈴攔腰抱了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的離開。

石雷敏銳的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姑娘,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周大人剛才明明和我站在一處的。我們約好考完就一起出來的,一眨眼就見了。奇怪,好好的人怎麽沒了?”

“會不會有事先走了?”

當是不會,那厮喜歡噔噔,跟個寶貝寵她。知曉她在門口,定然不會不告而別的。且,噔噔又看見了他被差役帶走了。

難不成有什麽事被刑部抓到把柄,拿去問話了?

銀鈴想不明白,只覺心裏發虛。放下小姑娘,商量道:

“這幾日讓石叔帶着你玩好不好,阿娘朝廷裏還有很多事沒辦完。你跟着不能進去,人又多,再向今天這樣走丢了怎麽辦?”

“可是阿娘你什麽時候才忙完,你好久好久都沒陪我睡覺了。”

“馬上了,阿娘去吏部交完賬冊就沒事了。到時阿娘就陪你玩,我們玩夠了再回去好不好?”

噔噔勉為其難的點點頭,放開銀鈴的手,站在石雷身邊。

此時街上,差役正驅趕人群,為後面的大呢轎開路過來。銀鈴一眼就認出了來人,伸手去拉噔噔往小攤子後躲。差役卻直徑向前沖來,帶着急吼吼的轎子,橫沖直撞。

她沒拉住,石雷趕緊帶着孩子,同百姓一起跪拜在地。見狀,只得抱起自己的青袍往後鑽,以不至于自己太過于顯眼。

“石叔,我們為什麽要跪在地上啊?”

誰料人群裏的小姑娘蹭的站起來,好奇的看着大迎面來的大呢轎。轎夫漲紅着臉,腳步一歪猛然向一旁倒去。

轎子咚地重重落在地下,掀起一陣黃土,噔噔吓得摔在地下。驚恐看着一衆手忙腳亂地人,石雷害怕踩到她,伸手去抱她。

小姑娘連滾帶爬的鑽進轎前,大聲嚷嚷道:

“你們壓到小貓了!你們壓到小貓了!”

轎子險些翻掀倒,陸清河在轎子極力撐着才穩住。驚魂未定中,外面便是一陣騷亂,夾雜着凄慘的貓叫聲。

鑽出來一看,才見到轎底不知什麽時壓了只半死不活的野貓。轎前跪着一個小姑娘,中氣十足的嚷嚷着,比誰聲音都大。

他将小姑娘拉到一旁,心有餘悸的抱着她。

“快,把貓救出來!你是哪家的小姑娘,那麽危險怎麽可以往轎子前來,撞到你怎麽辦?”

“我看見小貓被壓死了。”

“沒有死,我叫人救它出來,別怕。你阿娘,怎麽放你一個人在街上?”

陸清河擡眼左右張望,那抹青色的官袍已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人群立埋頭的石雷倒是顯眼,卻是撅着屁股不起來,不知道在幹什麽。

而轎夫和差役合力将轎子擡起來,尋了快廢舊的木板,把貓撿到上面。是只貍花貓被壓斷了腿,呈到陸清河面前,抽抽的直翻白眼。

他瞟了眼,蹲下身,摸摸小姑娘的臉,笑道:

“跟我回衙門好不好,我派人喚你阿娘來接你。”

“你是什麽人?”

小姑娘外頭看他,伸手指着石雷,“我石叔在那兒,我不去衙門。”

“我是大人,你阿娘上面的官。管你阿娘的官,你阿娘要聽我的話。我們去衙門,她一會兒就來接你。”

“我不去。”

她也是很倔強,認出來他是剛才門口的那個大官。

“你不去就看不到小貓了,它死了怎麽辦?大家若是看見有人來尋這孩子,叫她家人來刑部衙門。”

小姑娘猶豫了,陸清河便一把抱起她,留了句話轉身帶着孩子離開。

石雷暗自懊惱,深感自己沒用,又把那小丫頭弄丢了。

不過想想那是孩子的親爹,當是不會對她不利。遂又放下心來,不過看見差役翻來覆去的在轎子翻找,隐隐感到了不安。

陸清河着急去刑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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