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血光之災
血光之災
啓安九年大計,從開年朝廷便在籌備了,各地方州府來的哪些人,陸清河都清楚不過。他想過會在京城見到銀鈴,沒想要過要為難她什麽,更沒想過她會帶個孩子來。
他們那一行人進京到會同館的那天,他就知曉了。甚至有天下值的路上,還看見她與同行司南府、豫章府的官吏一起。
大抵是各處府衙去拜訪了,在正陽門下瞧見了他們一回。後在棋盤街又遇見了他們,另外兩位州府的官吏看見他的轎子都行禮了,還往府裏送了拜帖。只她不來,甚至看見那頂大轎遠遠的就避開了。
京師但凡她能見得到的官吏,都收到她曬的蘑菇幹了,只他沒有。
陸清河想起來,心下還怪難受。所以袁立邀請他用飯,一提是苗疆得來的特産,他就答應了。
可飯還沒用上,考功司底下差役就送來了匿名檢舉書信,舉報南官攜帶陰陽賬冊造假。事關重大,飯也顧不得用便坐轎趕去刑部。誰料半道上就又碰見了他們三人,乘亂孩子的阿娘跑了,還有個不頂用的叔叔不知在幹什麽。
半響前就聽說孩子掉河裏,那女人着急忙慌的去看,回來又耽誤了考功的時辰。陸清河給她怒批了個一最二善上下考,到現下看來,早該給個中下考,叫她回去好好再修一年為官之道。
所以他将孩子抱走了,大抵還是想看看那頭倔驢,是不是當真要和他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瞧着那孩子親,古靈精怪的,又不怕人。帶去刑部衙門,放在後院裏不哭也不鬧。盯着大夫給她治貓,偶爾想起自己的阿娘來。便就鑽到堂前來一句,“大人,我阿娘什麽時候來接我?”
“就快了,我已經派人去了,許已經在路上了。餓不餓,大人讓他們給你準備點吃的?”
小姑娘捂着肚子點頭,差役上來一碟桂花糕和一碟肉脯。她就自己爬上圈椅,規規矩矩坐着吃。
茶水喝完了,就捧着杯子挪到他書案前,糯唧唧道:
“大人,茶喝完了。”
陸清河心軟,端來自己未用過的茶水倒給她。只覺小小的一個黃毛丫頭,夠什麽都夠不到。心下想是不是叫人在屋裏添套矮桌,能叫她輕松些。
“你爹爹呢?”
他好奇問道,知曉她是銀鈴的孩子。想過是同何玉的,奢想過是自己的。卻不管是誰的,都只有那個姑娘能夠生出這般粉雕玉琢的粉團子,任得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要将她當成親閨女疼。
“爹爹?”
小姑娘一愣,放下茶杯,示意他彎下腰來,似乎要告訴他一個驚天大秘密。
“大人,我沒有爹爹的。我是山靈的孩子,我阿娘年輕的時候去求的我。山神娘娘就叫我到她肚子裏去了,我長大了是要守護苗疆的百姓的。”
她說得自己像是當真有神通一樣,神秘兮兮的。
陸清河眼睛一熱。
她不是何玉孩子,卻也不需要一個爹爹,當真像個只來人間走一遭的精靈。
夜色逐漸籠罩下來,刑部衙門燈火通明。院子噔噔的響起革靴聲,差役跑進來,見屋子裏還有個孩子,脫口而出的話又及時咽了回去。
陸清河叫人将小丫頭領回後院,收了她的茶杯。
“出什麽事了?”
“回大人,會同館起火了。潛火軍拉了水車正在救火,火勢很大看樣子,什麽證物都不會留了。”
“可有傷到人?”
“沒有,都跑出來了。加之住的都是地方官員,晚上都出來逛夜市了,會同館裏根本沒什麽人。”
沒傷到人,燒掉了也好。
差役退了出去,陸清河站起來。在屋子裏轉了兩圈,戴上自己的烏紗,雙手正了正,往外去。門下迎面就走來了刑部主事蔡興,手中拿着卷宗攔住他。
“檢舉信丢了,轎夫那邊也只說是吃了酒,才摔了轎。伯都看此事如何辦?”
此事可大可小,每年地方官吏都會來京銷賬。與戶部賬目相核,時常為了修改分厘之差,往來奔波數月之久,空耗人力物力。
所以各地方官吏進京,便就攜帶了事前加改好官印的賬冊,來京城同戶部賬冊相核,錯即立改,也免了往來奔波的徒勞。這麽些年來,朝廷也默許了,只獨今年大計,突然蹿出來封檢舉信。
刑部等着看內閣的意思行事,信今天是送到了陸清河面前。目前只有他看見了,但剛才的混亂中,信又丢了。
“案子既是報了上來就不能不管,先去暗中去找檢舉信和寫信的人。盡量不要走漏風聲,避免引起恐慌。”
蔡興明白他的意思,側身将道路讓了開來,問道:
“伯都何處去?”
“會同館起火了,我去看看。後院有個小姑娘,我晚些來接她。煩請叫人照看她,不要叫她害怕。”
“喔?那是府上的千金?”
蔡興好奇,還未聽說陸家什麽時候添了個姑娘。
“不是,白日在路上撿的,同家人走失了,遂帶了刑部衙門來。有勞蔡兄照看一陣,我去去就來。”
“哪裏的話,應當應當的。只是伯都你也不小了,過了年就三十了吧。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令妹想想,姑娘家可是耽誤不得。正巧啊.....”
一聽他念叨起正巧,陸清河跟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蔡興是他的同窗好友,年小他兩歲。十九歲就娶了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千金,年不到三十,膝下就育了二子一女。
老男人這年紀一上來後,除了奶孩子就熱衷于同人說媒。
會同館與玉河西岸,東交米巷內,共三百二十間瓦舍。東西前後有九照廂房,供來京夷使及王府公差內外官員止宿。
銀鈴午後就專門轉了趟回來換衣裳,又塞了會同館的老媽子些碎銀子,叫她幫忙去刑部衙門将噔噔接回來。然後自己又出去了,這一趟就到了天黑才回來。
她找了半天的人也沒找到,踱步進廂房時,女人絞着圍裙,從廚房裏出來喊住她。
“蘇大人,刑部衙門說是要你去才放人,我這去了一趟就被趕出來了。”
忙沒幫到,她便将銀子還給了銀鈴。
倆人站在游廊下,只見牆後飄起了青煙。一絲一縷,隐在晦暗的夜色還不明顯。穿過月門,屋子裏的火光就明顯了。
女人上前去敲了門,“各位大人在做什麽?咱這會同館是百年的老房子了,你們在屋子裏燒什麽,可不要弄着火了。”
銀鈴也敲了敲,“諸位大人在做什麽?”
“喲,是蘇大人。沒事沒事,這不京城完事了準備回去了,一些用不到的東西不能亂丢,只能燒了。”
來人看了眼會同館的女人,剛好開了條縫,用身子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招呼了銀鈴進去,門複又關的死死的。
一群南官聚集在盆前焚燒東西,許還是澆了火油,悶了一屋子的臭氣和熏人的厭惡。猛地咳了兩聲,栓了的木門突然被一腳踹開。一群殺氣騰騰的男人就沖了進來,挨個擒拿地下四處逃竄的官吏。
銀鈴正好杵在門後,被一腳踹在地上。手忙腳亂的爬起來,雙肩膀立刻被蠻橫的鎖住。她也不甘示弱,反手制住來人胳膊,一個過肩膀摔摔出去。掏出腰肩的弓弩,對着那些人的肩膀膝蓋射擊去,邊招呼人去般救兵。
“主謀在這,要活的!”
為首的人大喊了一句,四五個布衣漢子立刻就圍過來。抛出鋒利的鷹爪鈎同時勾住銀鈴的手腳,再用力一拉,她就匹被栓住待宰的馬一樣,被摁在地下。
屋子裏打鬥聲和呼叫聲才是将歇了一瞬,木桌響起咕嚕嚕的滾動聲,只見那火油咚地掉進炭火盆中,轟地一聲火勢瞬間襲上屋頂,燃了起來。
看見火苗,外間的人頓時就嚷嚷了起來。
“走水了!”
“走水了!”
那群人提溜着銀鈴和還有七八個南官,趁亂離開。有人還提了院子下的細沙撲在火盆上,跟鐵砂掌似的,連盆帶火端走。
因臨了河,水車又來的及時火勢很快就控制住了,燒了南館一所五間房。陸清河趕來,口鼻捂了濡濕的手帕進到院子裏。
房梁都燒得幹幹淨淨,什麽東西都不剩,看不出來火源何處。只在正堂梁下莫名多除了一道黢黑的空圈,像是從此處起的火。
可火源呢?怎不會憑空地裏蹿起了火,将房子點着了吧?
“會同館裏的人盤查過了?”
“粗略的盤查過了,管廚房的大嫂說着火前曾看見裏面有人在燒炭火,還好心去提醒了,随後不久就起了大火。”
“将今夜所有出入會同館的人全部召集起來,叫她去認,看是誰縱的火。”
“是。”
領着差役出來時,陸家的馬車已經候在了米巷口。陸清河同會同館提督副使,打了招呼才離去。馬車噠噠使出,外面間駕車的人鼓囊道:
“大人,知曉這火是怎麽起來了的嗎?”
“怎麽起的?對了,去刑部,接個小姑娘回府。”
陸清河的聲音飄飄的鑽出來,楊豎掉轉車頭,轉向刑部。
“那幫子人在屋子裏燒賬冊,錦衣衛前來拿人,起了争鬥打翻火盆,将房子點着了。”
裏面的人倏的睜開眼,探出身子來,難以置信。
“他們一個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還能和錦衣衛打起來?”
“您不想想裏面還有誰,那女人時安老先生都敢罵,錦衣衛她不敢打?”
所以錦衣衛擒住了那禍頭子,連帶着一幫子東南地方官吏全扔進了诏獄裏。大火是沒傷着人,不過都叫人暗中帶走了,只留下幾個仆人。
陸清河臉色難看,催促掉頭往鎮撫司去。
楊豎不理他,仍舊往前走。車鈴铛铛的響着,像是念咒般念得人頭疼,心煩意亂。
“此事錦衣衛都出動了,明顯是聖上的意思。屬下覺得公子現下最好還是不沾此事,您能替她照顧她女兒就已是仁至義盡了。”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待見銀鈴,記恨着當年的事。在朝為官,自應緊跟皇帝的調子。如今這事一出,看來二小姐果然還是有兩把刷子。
近日不宜出門,有血光之災,這不就來了嘛!
陸清河縮回馬車沒和他争,錦衣衛都來了,抓的又都是進京來的地方官員。除了大計好些還要去戶部核賬。如此看來檢舉信不止他一個人收到了,皇帝也收到了。并且不信任內閣、六部九卿,出動錦衣衛将所有嫌犯帶走了。
“楊豎明天你去一趟诏獄,告訴銀鈴這段日子會有很多人去提審她。叫她不要亂說話,還有孩子我接回陸府了,讓她不要擔心。”
“公子還管她的事做甚,此事依屬下來看,還是等等看上面的意思。現下她不僅出現在了那屋子,還打了錦衣衛,銷毀罪證,鐵是主謀沒得跑了。”
話這一說,陸清河一個頭兩個大。檢舉信的事,因為這場大火顯是沒法壓了。本想銀鈴是從犯又是初犯,皇帝留情貶黜還能保條小命。被當成主犯,指定是要被殺雞儆猴的。
兩人趕到刑部都半夜了,衙門燈火稀稀疏疏的亮着。那小姑娘和貍花貓窩在茶水房裏,等得久了不見有人來,就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覺。
陸清河尋到她,抱在懷裏,小丫頭就驚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大大的打了個哈欠。
“天黑了,跟大人回家好不好,你阿娘有事還沒來。”
“大人,還有小貓。”
小姑娘趴在他的肩頭上,半睜着眼,心裏還惦記着自己的小貓。撲騰着手,想要去抱貓。
她不但是不需要爹爹,也不戀阿娘,比于幼時的銀鈴還要薄涼冷漠。
楊豎進來将竹籃裏的提了起來,沒好氣的朝小丫頭呲牙。
“你聽話些,不許亂跑,丢了我們可不管你了。”
他還記着這孩子亂跑掉進河裏的事,心下暗想,她阿娘要是待在牢裏出不來的話,這丫頭片子可就要算陸家的了。
何況她本就是陸家的孩子,是要認祖歸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