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雪落

初雪落

林思齊與吳景明在陸鑒的指點下準備春闱,陸鑒以步衣之身,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不光精通經義,于時務的見解分析也鞭辟入裏。

他原本在梨花樹下為二人授課,天氣漸冷,京城初雪,便從院中轉移到書房。林思齊在書房裏挪來了火盆,吳景明拿來近日從鋪子新定做的狐毛手捂。

陸鑒坐在椅子上,不贊成地擺了擺手:“老朽一杯熱茶足矣,你們倒是要好好穿衣,別在考前生病。”

“為先生奉茶。”林思齊提起暖爐上的銅制茶壺,為他沏一杯祁紅。

陸鑒含笑點頭,捧着林思齊遞來的茶杯:“昨日我們講過東南海患,今日我們講西北邊患。”

“你們可知北戎現今情況如何?”

“自達克統一草原各部,養精蓄銳,兵強馬壯。”吳景明對答。

“本朝軍事情況如何?”

林思齊略一思忖,接着吳景明的回答說道:“自先帝北狩以來,精銳兵馬損失殆盡,朝中呈現以文禦武之勢,邊所軍戶疏于訓練,只知屯田,不識刀槍,與仆從農夫無異。”

“上月達克遣使至涼州,請求通貢,朝廷拒絕通貢,扣留來使,以千金懸賞達克的項上人頭。”

“此舉不妥。”林思齊和吳景明異口同聲。

“何止不妥,無異于引火燒身……”陸鑒掩唇發出幾聲壓抑的咳嗽,林思齊連忙關切地攙住他,他飲下一口熱茶,平複片刻才重新開口,“達克此人,雄黠好兵,心氣奇高,遭此慢待,怎會輕易善罷甘休?”

“老朽今日這一席話,不是為時務策,而是為國事。鞏固邊防,無非是改善軍戶待遇,嚴查官員貪腐,勤練兵馬等對策,都是二位可以脫口而出的。可是世上之事,向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

“明年你們入朝,無論最後身居何職,都要盡職盡責,護衛百姓。天下讀書人皆知橫渠四句,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做到?”

“責無旁貸,義不容辭,想必家父也會想辦法,不會坐視百姓遭受兵燹之苦。”吳景明答道,“朝中衮衮諸公,總有堪用之人。”

他們就此事展開一番讨論,最後以陸鑒精力不濟結束。陸鑒年事已高,入冬以來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每講一段時間,就要停下來喝茶,緩上一緩,才可以繼續說。

“小林,你再留一下,老朽有話單獨和你講。”陸鑒對林思齊說,吳景明聞言便先行告退,走出了書房。

“先生想對我說什麽?”

“老朽不知當講不當講,講了枉為人師,不講枉為長輩。”陸鑒握住林思齊的手,輕輕拍一拍他的手背,“我自知時日無多,還是要把這番話說給你聽,至于你聽與不聽,又是另一回事。”

“先生請講,我一定盡量去做。”

“我雖與你相識不久,卻也能看出你是外柔內剛之人。初見時,我說你像月娘,不像歲寒,現在卻覺得,你內裏還是像歲寒的。”陸鑒感慨道,“春和與你不同,坊間評其‘皎皎若雲中月’,他外柔內柔,甚至……有一絲寡斷。”

“加上他是吳尚書長子,宦海浮沉之中,吳尚書必會保他周全,而你卻孤身一人。所以老朽放心他,不放心你。”

“先生看人獨具慧眼,我确實如您所說,是個外柔內剛之人。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大勇。老朽向來以兩位名垂青史、忠肝義膽的弟子為傲。”陸鑒話語一頓,“可我也不過是個……尋常老者。”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林思齊忽而覺得他的脊背并沒有平常那般挺直,微微佝偻,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模樣。

“先生于我就如祖父一般,您說的話我會記在心裏,只是我也不能保證以後會發生何事。”

“我就知道,你要是信誓旦旦,就不是歲寒的孩子了。”陸鑒釋然笑道,“今日下雪,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不用再陪我這個老頭了。”

“先生多保重身體,晚間将炭火撥旺一些。”林思齊臨走前忍不住叮囑。

他與吳家人用過晚飯,走回自己院落。此時天已全黑,細碎小雪裹在寒風之中簌簌而落,一路上連在外的仆從都少見,大多早早回房貓着了。

林思齊走到月洞門前,搓了搓凍紅的手,又将雙手縮進衣袖。他走進院中,一點暖黃猝不及防撞進眼簾。

齊筠形單影只,手提一盞孤燈站在檐下。他似是在此處等候林思齊許久,烏黑的鬓發已被随風飄落的雪花染得一片斑白,背後的青色披風邊緣也粘到落雪。

林思齊只覺心頭一暖,他走向他,問道:“怎麽不進去等?”

“站在外面就可以早一點見到你。”齊筠答道,抖落發間與披風上的落雪,他唇紅齒白,在萬籁俱寂的冬夜裏,笑起來甚是養眼。

他解下披風為林思齊系上,又從懷裏拿出一副麂皮絨手套,親自為林思齊戴上。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林思齊拉上風帽,疑惑問道。

齊筠但笑不語,伸臂攬住林思齊的腰身,一躍而起,姿态輕盈如燕。林思齊低頭看向腳下越來越遠的地面,摟住了齊筠的脖頸。

“我抱緊你了。”齊筠一手提燈,一手抱着林思齊飛在半空,他在茫茫雪夜之中踏檐而行,身形平穩,不動片瓦。

林思齊被裹得嚴嚴實實,齊筠的披風輕便而暖和,麂皮絨手套讓他從指尖到手腕都泛着絲絲熱意。抵達京城已有兩月,他為準備春闱出門甚少,未曾好好逛過,更別說是從這種角度。

風雪掠過二人的袍角向後呼嘯而去,齊筠提在手中的巡夜燈随風搖晃,林思齊借着昏黃的微光,隐隐約約看見腳下建築的線條輪廓。

不知過了多久,齊筠才抱着林思齊翩然落地,站在一間小院正中。

不大的院子覆了一層瑩白的薄雪,角落伫立着一棵二人合抱粗的老樟樹,在初冬的風雪之中維持着奇異的盎然綠意,下設魚肚白的大理石圓桌,對角是一口古樸的方形石井。

“這裏怎麽會有樟樹?”林思齊走到樹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掌輕輕貼了一下紋理粗糙的樹幹。樟樹喜光喜濕,原生于南地,并非京城可以養活的樹種。

“這是臨江府移栽的樟樹,我施了一點小小的法術,讓它在北地的冬天也能長青。”齊筠溫聲說道,“好解一解你的思鄉之苦。”

他又遙遙指向那口水井:“你以前住在青竹山腳下,還要跑去溪邊汲水,我看你辛苦,就想附近有一口井會不會好一點。”

林思齊只覺鼻間一陣酸澀,齊筠見他站在樹下,走近牽起他的手。

“外面風大,我再帶你去裏面看看。你要是對此處滿意,等入朝之後就從吳府搬到這裏,一個朝廷命官借宿在別人家中,總歸有些不妥當。”

齊筠推開門,屋中被燈盞照得亮堂,內裏沒有奢侈物件,陳設卻齊全。桌上擺着裝着炭火的陶爐,陶爐之上架着鐵網,線條圓潤流暢的陶壺溫在一側,兩個茶杯在在微紅炭火的烘烤下散發着騰騰的熱氣,兩只黃澄澄的新橙卧在一處,連綠葉都未摘盡。

“這兩只新橙不會也是臨江府送來的吧?”桌下正中放了黃銅炭盆,林思齊在桌邊坐下,披風上的薄雪在暖和的室內被烤化,滴落于地。

齊筠替他脫了披風與手套,放在一旁,才與他對坐:“正是臨江府新上的橙子,我也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他才坐下,又從陶爐上拿起一只新橙,除去綠葉,用銀制小刀切成八瓣,放進空盤中,推到林思齊面前。

林思齊拈起一瓣橙肉放入口中,口感酸甜,汁水充沛,與他以往在臨江府吃過的并無口味上的區別,他忽然道:“這些要不少銀錢吧?”

“沒多少,我又沒買什麽稀罕物,都是尋常家底殷實家的人也會置辦的。”齊筠從陶爐上取了茶杯卻不喝,目光期待,定定地望着林思齊。

林思齊知道他這副表情是在邀功,用帕子擦手,笑道:“可以。”

“我還沒說話你就答應?萬一是什麽過分的要求……”齊筠反而遲疑了一瞬。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不用提前知道你想要做什麽。”

“那我就……不客氣了?”齊筠起身站到他旁邊,他微微彎腰用雙手捧着林思齊的臉頰,林思齊仰起頭,在齊筠慢慢靠近的時候閉上了眼睛。

林思齊感受到齊筠近在咫尺的呼吸,聞到夾着小雪濕意的清雅竹葉氣味,正當他以為齊筠的唇瓣即将與自己相觸之時,平穩的呼吸聲突然消失了,脖頸被平滑冰涼的長物纏上。

他睜開眼睛,卻見齊筠變回竹葉青原身,不是在臨昌城外山洞見到的一丈長的竹葉青,而是一條手臂長的小蛇,纏在他的脖頸與肩頭,細長的尾巴輕輕甩在他肩側,頭部緊貼他的臉頰。

“害羞了?”林思齊用手指輕輕撓了撓齊筠蛇身頭部的頂鱗,齊筠舒服得想吐信子,主動蹭一蹭他的手,“把我當人形樹杈子?”

“絕無可能。”齊筠的語氣不容置疑,盡管林思齊說的兩句話都沒錯,竹葉青生性好纏繞,常以樹栖,至于害羞,他堂堂千年大妖,怎能輕易承認,反正林思齊也沒辦法從蛇身上看出端倪,他索性嘴硬到底。

“說來我一直想知道,《白蛇傳》确有此事,還是民間傳聞?白素貞受觀音大士點化,理應和你一樣是正道仙途,你們認識嗎?”林思齊也無意迫他承認,随口說道。

“确有此事,只不過白姐姐和我并非同輩,她長我數百年。我師承八仙之一的何惠娘,觀音大士是西天佛地的神靈,兩邊交集也不多。”齊筠說這話的時候,青綠色的鱗片蹭過林思齊的耳垂,讓後者癢癢的。

“那她最後可是得道成仙了?”

“她道心已碎,成不了仙了。”齊筠語氣頗為遺憾,“她和凡人生下孩子,從此在人間有了牽挂,已經沒辦法飛升到上界了,血緣是世上束縛之最,其中又以母子血緣為最。”

“莫非只有絕情絕義才能成仙?”

“也不是絕情絕義,而是拿得起,放得下,就如呂祖雖對戚燭關愛有加,卻在戚燭入魔吞下一城凡人,犯下滔天大錯之後,親手将其誅殺。”若齊筠還是人身,他在此刻又要小心翼翼地摸向自己的後頸,林思齊溫暖的手指正摸在他的頸鱗,那裏平滑一片,并無異常。

他接着說:“若是呂祖不親自動手,戚燭就要交由上界發落,上界的懲罰只會比呂祖的一劍斃命痛苦千倍萬倍,呂祖殺他,實為愛他。”

林思齊嘆道:“這麽說來,修仙比科舉還難,愛恨貪癡嗔,哪裏是随便就能勘破的?別說讓我親手誅殺至親之人了,我連見你受罪都忍不得,上一回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說的什麽傻話,雖然我還沒得道成仙,但少說也有千年道行吧,在我身上都算受罪的事情,你又怎麽受得住?”齊筠的尾梢輕輕掃過林思齊的臉頰,“阿樂,你這個人真是……從小到大幾乎沒受到過他人的保護,長大了還想保護別人。”

“我會保護你的。”林思齊神情認真。

“你要先保護好自己。”齊筠變回人身,将林思齊摟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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