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看盡

花看盡

二月初四,蘭未曾芽柳未絲,在南地過冬的雁鳥還未歸北,奔跑于大街小巷的孩童尚且穿着厚實的冬衣。

這一日,會試開考。來自大江南北的赴試考生舉袖成雲,挨肩疊背,是以在二月初三入夜提前開始點驗入場。

林思齊與吳景明提着考籃與收拾好的包袱,站在吳府門口。吳秋心挽着吳夫人的手臂,為他們送行。

“我專門做了經放的糕點,你們答卷也別忘了時辰,誤了一日三餐。”吳秋心笑道。

“我兒、小林,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你們二人這段時日的用功,府中上下皆是有目共睹的,連陸先生也說你們必然榜上有名。”吳夫人語氣溫柔,連連點頭。

“先生?”林思齊望向被侍從攙扶而來的陸鑒,“今夜風大,您不必來送的。”

陸鑒抱病半月之久,如今還強撐病體來送學生。他同時握住林思齊和吳景明的手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老朽該說的話已經說盡,我在府中等你們的好消息。”

林思齊與吳景明對視一眼,齊聲道:“學生定然不負先生期待。”

齊筠掀開馬車門簾,催促道:“是時候走了,不然晚到要排隊。”

林思齊與吳景明先後登車,踏上了去貢院的路途。他們進場後分別走向自己的號房,好在這回二人分得的號房狀況不錯,不像林思齊三年前在臨昌的露天號房。

一旦拿起紙筆,三場九天飛逝而過。吳景明比林思齊先出考場,站在貢院門旁等他。在陸陸續續走出考場的書生裏,吳景明看到了一個人。

那位年輕公子身材高大,劍眉星目,在一衆文弱書生之中氣質迥異,如鶴立雞群。雖然六年未見,但是吳景明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硯安,好久不見。”吳景明點頭致意,同他主動打招呼。話說出口才意識到這個稱呼的不妥之處,他改口道:“我該叫你墨卿的。”

秦硯安聽到他的聲音即刻轉過身來,他俊朗的臉龐上霎時閃過複雜的情緒,随即又歸于平靜:“春和,我還是在江南才子的文集中第一次知道你的字。”

吳景明在某一年的上元夜和他說過,父親準備在十五歲生辰為他提前取字,一旦他知道是什麽,就要第一個告訴秦硯安。

“對不起,當年不告而別是我的過錯。”吳景明微微皺眉,望向秦硯安,語氣中飽含歉意,“墨卿,你是不是還在和我置氣?”

秦硯安微微嘆氣:“春和,我生誰的氣都不會生你的氣。我聽說你已奪解元,會元與狀元也未必在話下,等你三元及第那一日,記得請我在京郊愛晚亭喝一杯。”

六載春秋,秦硯安往吳景明的陶陽老家不知去信幾多,每一封信都會附上一枚愛晚亭的紅楓,提醒他當年失約于己的事情。

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

他原本以為是吳景明從此惡了他,不再願意與他有任何往來。可今日吳景明見了他卻又主動招呼,想必是把前塵舊事看成東流逝水,不願再提不可追溯的過往。

“還未上金殿,話就不可說滿,結果如何我也不知。”吳景明見他沒有表露不悅,也舒展了眉眼,“無論成與不成,我都會請你喝酒。”

秦硯安得到他的許諾,轉身一步步離去。

“春和,讓你久等了。”林思齊從貢院中走出。

“無妨,我也才出來不久。”吳景明露出微笑。

等他們回到吳府,府上已備好佳肴酒水,為二位接風洗塵。用過午飯後,吳頤與陸鑒又聽他們口述答卷思路,一壯一老均覺得上榜有望。

“你們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以為過完春闱就完事大吉。”陸鑒提醒道,“一切還要等到殿試由聖上親決。”

“近日陛下心情甚佳,他說要親自點一甲。”吳頤面帶笑容,“春和,你若是真真三元及第,那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了。當年我寒窗苦讀,到最後還是棋差一着。”

“父親言重了,一甲三人水平不分伯仲,名次深受考官、聖上好惡影響。”吳景明深知父親心中有憾,出言安慰,“您學養深厚,如巍峨高山,并非孩兒可以輕易逾越的。”

“我觀春和胸有成竹,想必三元及第不在話下。”林思齊一邊為陸鑒添茶,一邊對吳景明說。

半月後,會試放榜,一場春雨淋濕了讀書人為求榜上有名懸挂于門棧的杏花。

吳府的小厮從貢院歸來,一路跑得汗出如雨,上氣不接下氣。他猛地沖進後花園,朝正在喝茶的一行人喊道:“中了!兩位郎君都中了!少爺高中會元,林公子位居第三!”

“看來我的嘴巴也甚是靈驗。”林思齊放下茶杯,“春和三元及第指日可待。”

“你可記得第二名是誰?”吳景明聞言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淡然做派。

“第二名是隔壁的秦小侯爺。”小厮擦了一把汗,“秦小侯爺本是順天府的解元,人人都說他也厲害得很。”

吳秋心站起身,拿出提前包好碎銀的紅囊,連忙塞進小厮手裏:“我就說哥哥和林公子肯定可以!這份銀錢我揣在袖中半個上午,終于送出去了。我去娘親那裏走一趟,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林思齊與吳景明閑話片刻,便以訪友為由出了門,他輕車熟路地走進齊筠買下的小院。齊筠正坐在樟樹下翻德濟堂的賬本,他見林思齊來了,笑着打趣:“半日不見,小林就要從舉人老爺變成進士老爺了,真讓寒舍蓬荜生輝。”

林思齊靠着他坐下,又從旁邊擺放的點心盒中,拿起一塊茶餅塞進他口中:“又耍貧嘴。”

“阿樂喂的茶餅都比我自己拿的好吃。”齊筠就着他的手吃下整塊茶餅。

“殿試之後,我有話要對你說。”林思齊兀自倒了一杯茶,遞到齊筠手裏。

“……可是我最近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惹你不高興了?”齊筠聽他正經口氣,只覺又驚又吓,如同被人踩到尾巴,他放下賬本,小心翼翼地詢問。

“因為我前幾日見你靴子舊了,偷偷為你換了一雙新的,将舊的扔了?”

“不是。”

“那是因為這間小院,你要還我置辦院子的銀錢?”

“也不是。”林思齊向來舉止端莊,今日卻一反常态地攬住齊筠的肩膀,側身靠在他肩頭,齊筠自然而然地擡起手從背後抱他。

京城晚來的春風拂過老樟嫩綠的新葉,樹間傳來葉片摩擦的窸窣聲響。二人在樹下安靜依偎半晌。

林思齊聞着齊筠身上傳來的香氣,小聲開口:“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這間院子雖小,以本朝官員并不富裕的俸祿,我哪裏還得起?”

齊筠很是認真地思索片刻,回答他:“還是還得起,只不過要還一百年。”

“一百年?我今年二十歲,一百年後墳頭草都有你高了。”林思齊向來不避諱生死之事,只是啞然失笑。

齊筠卻不樂意,微微收緊抱住他的手臂:“怎麽這樣說?阿樂定然會長命百歲,歲歲無憂。”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連宮闕萬千都終究要變作黃土,何況是人?”他長嘆一聲。

“算成一百年也不對,我自己也住這院子,平分一下就是五十年。”齊筠側過臉湊在林思齊耳旁說話,微涼唇瓣幾乎觸到他的耳垂,如同一個隐晦的吻。

“你同我在此處住上五十年,把俸祿都交給我保管,就能還清了。”

“五十年後我不過是個糟老頭子,而你青春常駐,豈不是要嫌棄我華發蒼顏?”林思齊含笑反問,“我不是要還你購置院子的銀錢,而是另有他話。”

齊筠聞言心中一陣苦澀,一心以為林思齊是覺得日後做官與他同進同出,有失禮儀,要和他分道揚镳了。

“我怎麽會嫌棄阿樂?阿樂都不嫌棄我。”他強顏歡笑。

齊筠在世間修行千年,足跡踏遍大江南北,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凡人。凡人的善與惡、美與醜、勤與惰,他都見識過。

在以往的悠悠歲月中,不知他真身的凡人常常沉湎于他的皮相,一旦告知對方真身,對方便對他真真避如蛇蠍了。還有人因他拔劍相助敬他,因他出劍果決畏他。

他們和林思齊不一樣,林思齊不是貪圖美色,不是敬他畏他。他牽挂他,願意将生命中不多的一切都與他分享,甚至會為保護他而傷害自己。

除了老師以外,齊筠鮮少被人保護,從雲夢澤到人世間,他向來是保護別人的那一個,只有林思齊奮不顧身地保護過他。

齊筠現在不喜他人與林思齊交往過近,連吳景明也是勉強忍下。從前在秋水樓,林思齊彼時還沒有功名在身,那時的齊筠還能雲淡風輕地開林思齊要被捉婿的玩笑。

現在他一想到林思齊殿試以後真有可能被達官貴人榜下捉婿,頓覺自己打翻了一壇陳醋,連牙根都泛着酸意。

齊筠霎時徹淨明通,領悟了何惠娘對他說過的那番話。情劫的情字,真如他以前所想那般,只是恩情的情字嗎?

齊筠不敢再多想。

“你別擔心,是要說好話給你聽。”林思齊輕輕蹭了蹭他的肩頭,“我保證是好話。”

“阿樂說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

三月初一,萬衆矚目的殿試在謹身殿舉行,應試者自黎明入,歷經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禮節,才能拿到策題。

林思齊跟在吳景明身後,走過金碧輝煌、肅穆莊嚴的殿堂,只覺得恍若夢中,真正拿到策題時,反而心如止水,照常用練習良久的館閣體答卷。

日暮時分,考生交卷,交由專人收存,剩下之事,就由八位讀卷官來閱卷,選出十份佳卷上呈皇帝,欽定禦批“三鼎甲”。

林思齊走出皇宮時松了一口氣,他問吳景明:“春和,你心中可有把握?”

吳景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謙虛道:“十之八九,我也不能保證。”

吳頤說近日聖上心情甚佳不是虛話,當今皇帝愛好修道,重金供養道長方士,沉迷于抄道經、辦法事、服丹藥,連後宮都甚少踏足,上朝都是走個過場,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他聽說吳頤長子今年下場,竟然起了親自定下一甲名次的興致,在閱卷日這一天,穿着道袍大駕光臨,讓八位閱卷官壓力倍增。

往年的一甲三名都是嚴良選出,再交給聖上定奪的,說是定奪,也不過是蓋印簽字罷了。這位萬歲爺最大的心聲就是“沒事別妨礙朕修道”,臣子哪敢用這些事務打擾他?

“伯忠,今年你選出的三張佳卷,讓朕瞧一瞧。”伯忠是嚴良的字,皇帝走到嚴良身邊,他身材高瘦,頭戴蓮花冠,寬袍廣袖,還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臭名昭著的奸相嚴良今年六十餘歲,不像民間傳言那般長得兇神惡煞、不似人臣,他面黑體瘦,須發皆白,長得老實忠厚,像鄉野間砍柴的尋常樵夫。

他一見皇帝走近,便态度恭敬地将三張佳卷雙手呈上,笑道:“說來也巧,寫出這三張佳卷的考生之中,就有兩位是陛下的熟人。”

“哦?是哪兩位?”皇帝饒有興趣地發問,先翻看了考生姓名,內容半點不顧。

“戶部尚書吳頤之子吳景明,平涼侯秦硯安。”嚴良将三人出身緩緩道來,不敢表露出任何偏向,“還有一位是臨江府的舉子,林姓,名思齊。”

“吳景明字春和,秦硯安字墨卿,倒是這林思齊,朕從未聽過,他可有字?”

“林思齊自幼早失怙恃,與吳景明同年出生,今年二十,無字。”嚴良早已将三人情況牢記于心,回答起來有條不紊,他自然曉得林思齊身份,也明白林思齊為何少孤。只是他不說,旁人也不會提起,就當林思齊天生無父無母一般。

“聖人說‘見賢思齊焉’,他的亡父應該是存了這份心思。朕想賜字‘見賢’,伯忠以為如何?”

“陛下英明。”嚴良點頭稱是,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三人才學不分伯仲,微臣還未為三人排定名次,請陛下裁決。”

“說來也巧,吳伯諧當年高中榜眼,人人都道他兒子今年要考個狀元回去。”嚴良從陛下手中接過答卷,如閑話家常般提起這一出,“據說是要為父彌補缺憾。”

“吳頤真有說過這話?”皇帝不悅地眯起眼睛,“莫不是覺得朕有目無珠,讓他做榜眼虧待了他?”

“臣不敢妄言,未曾聽見伯諧親口說出,想來也只是坊間傳聞,一切還請陛下決斷。”

“好得很,就讓秦小侯爺做狀元,吳春和繼續當榜眼。”皇帝頓覺興致全失,身上發癢,只想回去服用仙藥,他最後再問一句,“林見賢長得俊不俊?朕可不要從一個貌寝之人手裏接花。”

“民間品評,秦硯安肅肅石上松,吳景明皎皎雲中月,林思齊潇潇林間竹。三位皆是一表人才的俊後生。”

“那就這麽定吧。”皇帝打算打道回宮,忽而又回過頭來看向嚴良,“伯忠,朕還有一句話要問,你怎麽沒戴朕上次賜的道冠?可是有不滿意?”

嚴良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保持鎮定,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微臣不舍得将禦賜的道冠戴出來,這幾日落雨,淋濕就不美了。”

“有什麽怕不怕的,下次一定要戴。”皇帝這才施施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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