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訴衷腸

訴衷腸

位于正中央的皇極殿內外飾以成千上萬條金龍紋,屋脊角安設十個脊獸,民間稱呼“金銮殿”由此得名。自本朝開國以來,金銮殿一直都是舉行重大朝典之地,每逢三年一次的傳胪唱名也在此舉行。

皇帝今日接見新科進士,總算沒穿那身衣袂飄飄的道袍,而是換上龍袍,戴翼善冠。百官行禮後,鴻胪寺卿領進士就位,跪下聽傳。

林思齊與吳景明身着大袖圓領藍羅袍,頭戴進士巾,和一衆進士一同跪在朝班下首。

吳景明雙手觸到冰涼平滑的金磚地面,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冒汗,無論成敗,結果即将揭曉。他自四歲開蒙,從小四書“三百千千”,到四書五經六義,多年的目不窺園、手不釋卷,正是為了這一刻。

文武百官鴉雀無聲,皇帝高坐龍椅,擡高聲音:“一甲第一名——”

“秦硯安,賜進士及第、翰林修撰。”

聽到這個名字,吳景明一時無措,不知該為自己難過還是為對方高興,他克制住自己擡頭的欲望,秦硯安正跪在他前方,那背影是他熟悉又陌生的。

秦硯安起身謝恩,皇帝對他似乎很是滿意。他本是開國武勳之後,武勳家族在先帝一朝凋零殆盡,爵位仍在卻無實權。一個身有爵位的孩子,不沾酒色,不做纨绔,而是發奮讀書,甚至跻身一甲,實在是當今楷模。

“一甲第二名,吳景明,賜進士及第、翰林編修。”

和正齊十三年春吳頤得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少了那間在秦硯安隔壁的宅邸。吳景明出列之時,林思齊小心翼翼偷瞄他一眼,見他舉止并無異常,偷偷松了一口氣。

奪走狀元之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小青梅竹馬長大的好友,真是造化弄人。好在吳景明向來性格溫厚,吳頤看上去也并非是難說話的,要不然真不知他家中會作何反應。

“一甲第三名,林思齊,賜進士及第、翰林編修,另賜字‘見賢’。”

林思齊起身,雙膝險些要跪麻了,他向皇帝行大禮,口稱:“謝主隆恩。”

皇帝親自唱名一甲三人,剩下二、三甲分賜進士出身與同進士出身,不用單獨出班,只需一齊行三叩九拜之禮。

新鮮出爐的狀元郎秦硯安,立于殿階中浮雕巨鳌頭上迎金榜,這便是所謂“獨占鳌頭”了。吳景明立于其後,而林思齊又站在吳景明身後。那鳌頭浮雕栩栩如生,這是古往今來的讀書人最期待的一刻,一甲之外的衆人站在後面,是看不清的。

皇帝賜宴,宴上佳肴,囊括山珍、海味,杯中美酒,運自西域、蘭陵。正式開宴之前,皇帝特地吩咐林思齊去京中名園為他探花,說是要一朵國色天香的紅牡丹。

林思齊尚未坐穩,就又要騎馬出門。此時風和日正麗,春天和煦的陽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他穿進士服打馬過長街,不少路上的小娘子朝他扔香帕,鬧得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姑娘們見他左支右拙,反而聚在一起發笑。

“林探花,這就是牡丹園了。”文恬長公主府的花匠對林思齊說道,今日是傳胪之日,所有京城名園都會向探花郎敞開大門,他也在此處等候多時。

“多謝引路。”林思齊朝他一禮。

“探花郎為陛下尋花,我能為您引路是我的福分。”花匠看林思齊越看越順眼,今年的探花郎真是清俊不凡。

林思齊走向一片如海般的花團錦簇,牡丹園中只植牡丹。文恬長公主盛愛此花,她府上園子裏的牡丹乃是從洛陽帶來的,據說還是舊唐則天皇帝大加贊賞過的花卉苗裔。

光顏色就有黃綠紅白等數十種,每叢開五六百花,繁豔芬馥,香氣襲人,宛如人間仙境。林思齊在花叢中環顧左右,走向最為富麗堂皇的深紅牡丹,那一朵花生得極高,連他也要踮腳才能摘到。

正當林思齊摘下那朵盛放的紅牡丹,花叢之後傳來一個女聲:“哎呀!那朵花是我家小姐先看中的。”語氣中頗有埋怨之意。

林思齊繞過花叢,才見到嚴家主仆二人,他手捧牡丹,向她們致歉:“對不起,在下不知此花已被二位小姐看中。”

“這位公子身穿進士服,又在此時出現在牡丹園裏,想必是今年的探花郎吧。”嚴妙真眼神微動,想不到在此處又遇到他。

林思齊進士巾上簪了翠葉絨花,皂紗垂帶在春風裏微揚。這一園花團錦簇、姹紫嫣紅,不僅沒使他黯然失色,反而更襯他似新竹一般潇潇出塵。

“既然是這位小姐先看中的,君子不奪人所愛,我這便歸還。”林思齊将手中那朵牡丹遞給嚴妙真。

嚴妙真接過花,朝他福身行禮:“感謝公子贈花。”

嚴家主仆二人得了這朵花後便轉身離去,文恬長公主雅好牡丹美酒,嚴妙真從小就是她的座上賓,這一回乃是來長公主府做客,到園中采花來試驗新研出的酒方子,恰巧與林思齊探花撞在一處。

林思齊又在園中摘了另一朵品貌絕佳的紅牡丹,打馬回到宴會。皇帝見他摘的紅牡丹甚至滿意,又誇贊了他幾句,便轉身離席,打道回宮,将宴會留給一衆新科進士。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皇帝一走,剩下的人便活躍起來,開始稱兄道弟,互通籍貫姓名,加上禦賜的五百壺美酒,氣氛越發不可收拾。

直至月上柳梢,燈盞裏的燈芯都将燃盡,席上一片杯盤狼藉,有人舉杯邀月同飲,有人醉倒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林思齊也不明白為何今日這麽多人都要向他敬酒,此前名聲在外的吳景明都沒有這麽多要同他喝酒的。秦、吳二人似乎看出林思齊不勝酒力,出于某種難言的默契幫他擋了不少。

結果是吳景明也喝醉了,目光渙散地坐在己位上發呆,倒是秦硯安臉不紅心不跳,還是神志清醒,一派氣宇軒昂。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們回去吧。”秦硯安左手攙起吳景明,右手攙起林思齊。好在他自幼習武,不然還真扶不動兩個人。

“林探花,你家住何處?”

“我……我家在居安巷。”林思齊靈臺昏沉,抱住秦硯安的胳膊深一腳淺一腳,含糊不清地答道,“我要見阿筠……”

“見賢……不回我家嗎?”吳景明聽到齊筠的名字,忍不住問道。

“春和,我以後就不回你家住了……謝謝你們對我多年來的照顧,我都要入朝了,實在不好再住在你家裏。”林思齊只覺得天上挂着三輪月亮,晃了晃腦袋,“我要和阿筠一起住……”

“那我先送見賢回居安巷,再送春和回家。”秦硯安象征性地和他們商量兩句,二人沒什麽反應,他便擅自決定了。

他将二人扶上平涼侯府的馬車,吳景明上車以後不知口中小聲嘟囔着什麽,林思齊望着自己的衣袖傻笑。

這一個個的。秦硯安無奈搖了搖頭,抵達居安巷後,将林思齊扶出馬車,吳景明見他将林思齊扶出去,自己也要跟出來,秦硯安只好又扶着他。

齊筠聽到馬車停在門口的聲音,推開了院門。只見一位身着進士服的英俊公子,一手攙着吳景明,一手攙着林思齊,他頭上進士巾的簪花是銀質翠羽,與二人皆不相同。

“見賢說要回居安巷,我便帶他回來了。今日賜宴,總有人手腳不幹淨的,他如此品貌,卻出身微寒,若要留在那裏過夜,實在讓人放不下心。”秦硯安向齊筠解釋道。

這就是狀元郎秦硯安了,東長安門外貼出的金榜齊筠是一早就看了的。他從秦硯安手中接過林思齊,低聲道謝。

他懂得秦硯安的言外之意,林思齊出身微寒、品貌奇佳,萬一被人乘醉占了便宜,只能吃啞巴虧。往年的宴會上,酒醉亵玩同僚的醜事,也不是沒有。

“齊公子,見賢我就托付給你了……他這麽多年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吳景明定定看向齊筠,一副“兒大不中留”的憂傷語氣。

林思齊一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就伏在齊筠的肩頭,齊筠摟着他對吳景明說:“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人已送到,我就帶着春和一起回去了。”秦硯安與二人道別,雙手撈着吳景明登上馬車,吩咐車夫打道回府。

秦硯安扶着吳景明一下馬車,便見到吳夫人、吳秋心,一衆侍女打着燈籠都站在吳府門口。不知為何,吳頤沒有露面。

“多謝平涼侯送春和歸家。”吳夫人的眼神聚焦于他扶着吳景明的那只手臂,小時候她常喚他小秦的,今日卻用了這樣生疏的稱呼。

秦硯安心下一沉,吳秋心松開吳夫人的手臂,三步做兩步地走上前去,抱住吳景明的胳膊。

“平涼侯,快放手吧。”吳秋心想從他手中接過吳景明,“我已經扶穩哥哥了。”

秦硯安無奈地嘆了口氣,終究是松了手。吳景明口中又在喃喃自語,說什麽“信”不“信”的,根本聽不清楚。

他轉身走向自己人丁凋落的冷清侯府,忍住回頭再望一眼的沖動。春和的家裏人想必是能将他照顧妥當的,用不上他操心。

吳秋心與侍女一起将吳景明攙回中堂,她為哥哥端來醒酒湯,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吳景明沒有抗拒之意,喝着喝着突然掩面而泣。

“哥哥,至于嗎?一個外人而已,血濃于水,外人怎麽比得上家人親厚?”吳秋心微微嘆氣,“秋娘知道哥哥心裏難過,不是因為沒有三元及第,而是因為秦硯安。”

“他為什麽不回我的信?”

“他連你的信都不回,想必是只願從此疏遠了。既然他絕情至此,哥哥又何必再挂心他?”吳秋心用手帕輕輕為吳景明拭淚,吳景明這才止了眼淚,喝完醒酒湯便沉沉睡去。

再說居安巷院中,林思齊醉醺醺地靠在齊筠懷中,齊筠将他帶回房裏,讓他靠在榻上躺好,才對他說:“我去煮醒酒湯。”

林思齊眼神發亮,一把拽住齊筠的衣袖:“不要醒酒湯,我清醒得很。”

“我有話要同你講的。”他從自己的藍羅袍衣袖中拿出了一枝白如冬雪、沒有一絲雜質的牡丹。可惜這朵牡丹已在袖中閉了太久,花瓣微皺,如同恹恹無神的病美人。

“這是……送給我的?”齊筠接過這朵清雅的白牡丹。

“我看文恬長公主府的牡丹園中争奇鬥豔,為聖上折枝之後,還想為你再折一枝,看來看去,只有這白牡丹最襯你。”林思齊還拽着他衣袖,“可惜……已經有點蔫了。”

齊筠指尖輕點,妙手回春,白牡丹在他掌中舒展花瓣,又恢複了一派勃勃生機,煞是秀美動人,它飛向旁邊陶陽窯制的青花瓶中,不再動彈。

“我很喜歡。”齊筠握住林思齊拽住他衣袖的那只手,溫聲說,“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林思齊從榻上起身,與齊筠對視。他眼神熠熠,臉頰因酒酣而泛着薄紅,定定地望着齊筠,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

距離近到齊筠能數清他的眼睫,聞見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酒味。

“阿筠,你是不是喜歡我?”雖是問句,卻語氣篤定。

齊筠聞言竟然失措地向後退了一步,有些事情說出口與藏在心中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層窗戶紙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捅破了。

他五味雜陳,不知該欣喜林思齊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還是為了即将分道揚镳而傷感。

林思齊沒見他回答,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接着說:“千年道行,法力高強的俢竹君,連對我有情都不敢承認?”

齊筠不語,他不知為何酒後的林思齊變得如此咄咄逼人,險些令他招架不住。後頸忽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只覺牙尖發癢,腹中饑餓,心頭湧動着強烈的欲望,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拆吃入腹。

林思齊似乎對齊筠此刻的感受一無所知,他自顧自地繼續傾訴:“四年前秋水樓一聚,我說若你對我有所求,我有的都會給你。當時你對我說,于我無所求。”

“所以我想再問一次,你對我可有所求?”林思齊擡手撫上齊筠昳麗的臉龐,忍俊不禁,“怎麽不說話?是怕我吃了你?”

齊筠再也按耐不住,他一把捉住林思齊撫在他臉上的手,低頭吻住林思齊的雙唇。他親得又急又兇,微涼的舌尖舔過散發着酒香的唇瓣。

他嘗得出來,林思齊今日在宴會上飲的是蘭陵美酒。新晉的探花郎為他在文恬長公主府上偷折了一枝清雅絕倫的白牡丹,在與同僚的觥籌交錯之間,他還小心翼翼地護着藍羅袍袖中的這朵花。

一想到此事,他冰冷的心都要被這份熨貼的愛意融化了,變成一江東流而去的潺潺春水。

他探出舌尖撬開林思齊的齒列,與他唇舌交纏之間,将林思齊的舌根吮得發麻,直至他喘不上氣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林思齊被他親得發暈,上氣不接下氣,臉頰燙如發燒,他只覺得自己醉得更厲害,怔怔地望着齊筠紅潤的唇瓣。

“不是怕你吃了我,是怕我吃了你。”齊筠眼神微黯,看向林思齊的目光如同猛獸鎖定心儀的獵物。

“鵬王說你有位極人臣、貴不可言的命格。如今你已金榜題名,不說求娶高門貴女,也足以聘一位小康之家的女子,盡享‘大登科後小登科’的人間樂事,從此舉案齊眉,子孫滿堂,豈不美哉?”

他伸出雙臂緊緊摟住林思齊的腰身,說出口的雖是規勸之語,動作上卻分明怕他逃了。

“與妖物厮混,你不怕後悔嗎?”

“此心已許,何來後悔一說?縱是屍骨無存,我也甘之如饴。”林思齊主動吻上齊筠的唇瓣,他吻得相當青澀,摟住齊筠的手臂卻堅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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