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動地來
動地來
端午臨中夏,時清日複長。五月初五這一日,家家戶戶都在門上挂了艾草,街頭巷尾總有佩着長命縷的孩童嬉笑打鬧,歡快的笑聲如生雙翼般飛過院牆。
林思齊以蘭湯沐過浴,任由齊筠在他手腕系上親手編的五色長命縷。老樟樹下的陰涼裏,大理石桌上的木盤裏堆着幾只飽滿的粽子,旁邊是一壇開封的雄黃酒與兩只酒杯。
“你難得休沐,等用過午飯,随我去橋邊看龍舟競渡。”齊筠為他整理好衣着,坐在桌邊用剪子斷了綁在粽子上的絲線,“這個是赤豆的。”
“京中善水者少,恐怕舟人也沒有南地厲害吧。”林思齊咬了一口不冷不熱的赤豆粽,随口說道。
“這是自然,權當去看個熱鬧。”齊筠拿起酒壇,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舉杯至唇畔,卻被林思齊握住手腕制止。
“你能喝雄黃酒嗎?”林思齊放下吃了一半的粽子,憂心忡忡地望着齊筠唇畔的酒杯,又舉起酒壇湊到鼻尖聞上一聞,是雄黃酒無疑。
齊筠輕輕推開他的手,氣定神閑飲下一口杯中酒液,又在林思齊擔憂的目光裏又飲一口:“我當然能喝。”
“少聽說書的胡謅,蛇妖并不怕雄黃,連靈智未開的的尋常蛇類也不怕。”齊筠放下酒杯,“我的血中有劇毒,同時又可解百毒,就算吃下毒物也不怕,何況是雄黃。”
他們在院中用過飯,齊筠拉着林思齊在蔭蔽裏捧着臉親了好一會兒,才拖拖拉拉出門。
今天是節日休沐,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大戶人家的女眷坐在馬車中趕往河邊,尋常婦人抱着孩子随人流走向舉行舟賽的橋頭。
林思齊與齊筠十指相扣,一路走來,見到好幾位穿私服的翰林院同僚,匆匆點頭招呼後就各奔東西,畢竟沒有誰會想在節日與同僚寒暄。
橋頭水邊擠滿了觀賽的人群,河岸兩側的茶樓酒肆窗戶齊開,衣着豪奢的達官貴人總要提前預選最好的位置。
石拱橋下并排着四條顏色各異的彩繪龍舟,前段的碩大龍頭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将要騰空而飛,吞雲吐霧。坐在舟上的漢子皆是赤膊上陣,披發文身,各個手持木槳,蓄勢待發,只待一聲令下。
齊筠拉着林思齊的手用法術擠到橋頭最前面,又将他護在自己懷裏,以免被旁人擠到。
他緊貼着林思齊的後背,低頭湊在情郎耳邊小聲說:“你猜猜今天哪條船能贏,若是你猜錯了,就要任我……”
林思齊本欲回頭,卻意識到背後正是他胸口,他低聲回答:“哪有這樣不公平的事,四條船只有一位贏家,你說是我的贏面大,還是你的贏面大?”
“林探花是聰明人,真難騙。”齊筠故作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我賭那條紅船贏,但為博美人一笑,無論如何都算你贏。”林思齊握住他的手搭在腰間。
“美人在何處?”齊筠忍俊不禁,繼續追問,“林探花對自己好生狠心,不給自己留一絲贏面。”
“在心上,在眼前。”林思齊輕捏他微涼的手指,認真道。
齊筠聞言心神激蕩,要不是此處人多眼雜,非要與他耳鬓厮磨一番不可。
持槳的舟人各就各位,只待一聲令下之時,一聲震耳欲聾的鐘響從不遠處的城牆上傳來,随後更是連續敲響十一次,聲聲敲在衆人的心上,渾厚悠長的回音在人群上空久久回蕩。
城牆上的鐘樓內懸挂着一口以黃銅鑄造的巨鐘,每日只在平旦黃昏配合鼓聲各撞一回,以作報時之用,唯有遇到棘手而緊急的國家大事,皇帝召集群臣舉行朝會議事,才會派人連擊十二下。
聽到急召鐘的朝廷命官,須在一個時辰之內換好朝服,穿戴整齊,站在金銮殿上待命。平日裏翰林院衆人不必上朝,而急鐘召集的百官,則包含翰林院中的修撰、編修等人在內。
十二聲撞鐘之後,原本鼎沸的人群鴉雀無聲,站在橋頭的發令官手臂還維持着高揚的姿勢,坐在龍舟上的男子皆是面面相觑。
片刻安靜之後是更雜亂的喧嘩,人們七嘴八舌,對方才響起的急召鐘議論紛紛,畢竟上一次急召鐘響起還是先帝駕崩,這一回又會是何事?
傳令官高喊:“肅靜!肅靜!諸位稍安勿躁,急召鐘響,萬事當以國事為重,既然如此,今日的競渡擇日再比,還望大家請回。”
擠在岸邊的百姓爆發出一陣掃興的唏噓之聲,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散開。好好的過節突然被打斷了,任誰也會覺得失落不已。
聽到急召鐘的大小官員來不及失落,皆是急急忙忙往家中趕。林思齊聽到第一聲鐘響時握緊了齊筠的手掌,他眉頭緊皺,拉着齊筠的手擠出人群。
“我陪你一起去。”齊筠随他一起跑向居安巷,語氣不容置疑,“這次不準拒絕我。”
“我答應你。”林思齊匆匆擦過一位同樣急着回家換衣服的同僚肩膀,在換氣的間隙裏回答他,他知道他在說上次赴會嚴府之事。
一個時辰之後,文武百官齊聚金銮殿。今年入選翰林院的新科進士自鴻胪唱名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過金銮殿,少數沉不住氣的還在左顧右盼。
齊筠化作蛇身纏在林思齊的手臂上,他躲在寬大的衣袖內,不會引起旁人注意。秦硯安站在翰林院新科進士的最前列,林思齊面不改色,站在吳景明身側。
“諸位定然想知道朕為何要在休沐日急召群臣,朕也不願再多廢話。”正齊皇帝高坐龍椅,壓抑着怒意的目光掃過群臣,“三日前,達克率萬騎猛攻涼州,總兵宋旭戰死,涼州告急。”
“區區一個番邦酋首也敢如此猖狂!”他怒不可遏,大喝出聲,“諸位愛卿以為誰可擔任涼州總兵,驅逐蠻族,為國衛邊?”
金銮殿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達克兵臨城下,此時舉薦人選擔任涼州總兵,若能退敵,在聖上眼裏是份內之事,若不能退敵,十個腦袋也不夠掉,屍首埋在城內還是關外都未可知。
秦硯安身體前傾,似是欲要出列,吳景明不動聲色地拽住他衣擺,對着回頭的他微微搖頭。秦硯安見他反對,心知此舉不妥,退回原位。
“伯忠,你可有合适人選?”正齊帝的目光定格在恭敬站在文臣之首的嚴良身上。
嚴良低頭持笏出列,對答:“臣以為劉天雄可任涼州總兵。”
劉天雄是何人?與秦硯安同為武勳貴族出身,他襲祖父之爵,深受當今聖上信任,同時也是嚴良的黨羽之一。
吳頤站在嚴良下首,見他推薦劉天雄,沒有流露絲毫意外之色,還是一副寬厚和氣的神情,似乎不怕嚴黨為聖上分憂,再立新功,氣焰更盛。
“伯諧以為如何?”正齊帝極具威懾感的目光落在吳頤身上。
吳頤出列,行為舉止淡定從容:“臣并無異議。”
“鹹寧侯劉天雄聽令。”
劉天雄出列跪下,他四十左右,長得黝黑粗壯,像是民間故事裏鐘馗的醜陋模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正齊帝每次見他都忍不住皺眉,可惜朝中武将堪用的少,他至少人高馬大,還有個武将的把式。
“朕欲封你為涼州總兵,你聽令以後即刻出發平戎。”正齊帝臉上愠色稍減,居高臨下望着跪在地上的劉天雄。既然嚴良與吳頤兩大臂膀皆認為可行,那這個人選就非劉天雄不可了。
“為國分憂,義不容辭。臣劉天雄遵旨,謝主隆恩。”劉天雄聲如洪鐘,信誓旦旦謝恩領旨。
“只此一件要事,既然已經有了人選,其他明日再議。”正齊帝興致缺缺地擺了擺手,“難為你們休沐還來上朝,明日本是休沐,也要勞煩諸位按時來一趟。”
急召鐘的緊急國事就這樣在嚴良與吳頤的拍板下結束,林思齊感到不可思議,這金銮殿上烏泱泱的文武百官,能說上話的不多,敢說的就更少,這究竟是什麽世道?
那劉天雄是何人?派他去涼州,達克就能如聽到爆竹聲的年獸一般落荒而逃嗎?若不能順利解決,涼州百姓軍士又當如何?
沒人能為他解答這些疑問,林思齊未入朝前知道埋頭讀書,也擡頭知曉民生疾苦,在今日朝會之前,邊患對他而言只是答過的策論,存在于陸先生對他們的教誨裏,遙遠如同天上的星辰。
臨江府是昌盛之地,青竹鎮雖不富饒,至少百姓衣食皆安,不受兵燹之苦。今夜天子腳下的子民能在卧榻之上酣睡,涼州百姓又當如何?他們有一處可供安歇的地方嗎?還是在異族的鐵蹄下流血哀嚎?
林思齊曾在秋水樓許下為百姓做實事的願望,等到高中探花,進入翰林院之後,他每日不是在修書就是在修書,世上竟有這麽多被火燒、被水泡的書。
纏在他手臂上的齊筠通過身體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緒,用光滑冰涼的鱗片輕輕蹭過他的手腕。林思齊在袖中的手掌覆在他頭頂,指腹安撫似的摸過頸鱗。
他們走出皇宮已到用夜飯的時候,齊筠變回人身,引着心不在焉的林思齊在街邊一處馄饨攤坐下。
“來兩碗馄饨。”齊筠轉頭吩咐過店家,又對林思齊說,“你別光顧着傷心,先吃點東西,這家馄饨味道好,已經在此經營百年了。”
北地夏夜不算悶熱,月升之際加上起風,反而還有些涼意。店家端來兩碗皮薄餡大的白皮馄饨,其形如中弦之月,其兩翼如菱角,透過薄薄面皮隐隐能看見其中的肉臊餡。
林思齊咬下一口,鮮香甘美的滋味将口中的苦澀之意沖淡些許:“好吃。”
“在下不才,也算是老餮了,這家剛開張的時候我就來吃過,我都覺得好吃那肯定是好吃的。”
齊筠見他願意吃飯,心下松了一口氣:“不知你注沒注意到你那侯爺朋友,他一聽到涼州告急,心跳都慢了半拍,險些要出列請命,還好有吳景明勸住他,達克的鐵騎可不是開玩笑的。”
“涼州是他老家,他着急是應該的。若是臨江告急,我也要禦前失态。”林思齊對秦硯安的反應很是理解。
“我看他頗有些想投筆從戎的意思,這小侯爺幼時原是不愛念書的,他念書都是為了家裏。”齊筠感慨道,“觀他身材也像是練家子,不知道該說可惜還是可喜。”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與人言者無二三。”林思齊用勺子去撩碗裏湯上漂浮的蝦皮,“幸好我還有你。”
“喜君所喜,憂君所憂,我會一直陪你走下去。”齊筠擡頭仰望天幕之上初五彎彎的月牙,那月牙尖銳如同一個凄涼的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