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什麽時候起,人的靈魂裏可以住上兩個靈魂。他像是與你截然不同的存在,卻比誰都更了解你,來自身體裏的共識從來都無法躲藏,深深紮在意識裏。
他是你的罪惡,帶着不為人知的恨意藏在深處,随時夠有可能跑出來撕碎一切,他平衡着,你的善良,軟弱和愛。直到無法控制的那天從身體裏分裂出來。
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熟悉的自己渾身是血出現在眼前時,林謹知道他還是出來了"噓。"他擡起滿是血的手放在唇邊沖林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冷硬的線條看上去卻連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手起刀落地處理着手上的血雨腥風,血帶着生命的所有可能從他的指間留下。父母殘缺不全的躺在那裏,像一堆爛肉早已面目全非,仿佛是世界上最醜陋的東西。
胸口像有什麽東西一直往喉頭湧,林謹拼命咽住了。腦子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帶着腥臭的氣息從胃裏翻湧上來。他知道此刻唯有盡力自持方不致癫狂,眼淚卻已經落滿了整張臉。
"不要怕,什麽也沒有。"那個人的聲音很輕,像波瀾不驚的海面。血腥味卻從他的身體四周叛逃。
林謹知道的,大概是從那天起,他的人生就走向了一無所有。後來的他做了什麽,大概是把眼前的那個自己砍倒在地了吧。他做得很快,很平靜,甚至沒有兇狠墜落的聲音。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刀,直到能細碎到他能混着血水和人肉的油脂把另外一個自己吞咽下去。他必須牙關緊閉才能抑制住自己不會惡心地吐出來,咀嚼和喘息的聲音讓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屬于他的,還是身體裏那個已經發了癫的靈魂。只能一點一點将剩下的全部吃幹淨,直到認為悲絕與他分離為止。林謹抓着最後一口咽下去時,輕輕和自己說"好了,這事算完了了,我們和解。"他靜默不語地坐在黑暗裏,沒有任何聲息。
這些事情是外人不會知道的,外人只會知道周圍的那個從外地搬來的一對夫妻出了命案,而他們神秘的兒子像是從裏沒有出現過一樣,雖然後來也有報警立案,卻依舊毫無音訊。
在林謹決定去找陸永時,他知道的,這一點也不像山窮水盡後會豁然開朗的選擇。但他已經無所謂了,想見陸永,為此,他可以死撐,一直死撐。
檀木混合着空氣裏濃重的印尼沉香萦繞在林謹的周遭,他清瘦的臉卻全是倦怠的神情。沒有辦法啊,怎麽聞都是讓人作嘔的血腥味。手裏的串珠又一次轉動起來,他笑了笑,像是笑給自己聽。
透進來的陽光打在空無一物又滿是灰塵的房間,快要散盡的夕陽裏,他的眼角倒都是淚水。
有些人活着也不過是辛苦的走向一無所有而已,生命顯得多餘而漫長。
夜晚即将降臨,黑暗寬容,黑暗博大,黑暗包容世間肮髒的一切。
冬日帶着肅殺的體溫已悄然而至,陸永看着帶有聯系電話的短信,有些出神。凝視了許久撥通了電話。
"你好,我是顏月的同事,有些事想和你請教,請問你什麽時候方便好的,謝謝。"說不出來為什麽,那個時候林謹的表情讓他有些心慌。
曾經的林謹是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的,就算發生任何事,哪怕是後來那件事,他也會用那雙熱得發亮的眼睛說"我沒有錯。"
哪怕陸永連出言維護都沒有過,他的身上也散發着不要命的熱情。仿佛能感受到那灼熱的體溫"我怎麽會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你那麽自私、認死理。做什麽事情都要權衡再三,感情這個東西在你心裏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難道我知道這些我就能說服我自己了嗎,我怎麽就是舍不得呢!我告訴你,我和你之間我不但想走那一步,我還想走完剩下的每一步!只要你在那裏,什麽也阻攔不了我,我知道你這個人不講感情,但我和你講,我要一直和你講。就算你是塊捂不熱的硬石頭我也樂意捂着!你別給我講道理,我倆就熬着吧,看誰熬得過誰!"
年少的時光裏,總有那麽一類人喜歡不計後果的愛上,那樣熾熱的愛情要是過去了,就不會再有了。而往往他們愛上的從來都是那樣不懂感情的人,他們只懂得在利益得失,權衡利弊從中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道路,正确的,能被世人接受的道路,而那樣一條路上最先被他們放棄的,從來都是感情。功成名就和鴻業遠圖的那些錦繡前程才是他們所追求的,而一份随時要提心吊膽被別人用異樣眼光看待,歧視,受惡意攻擊的愛情早已被他們果決扼殺在最初。像是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類一般。
後來在陸永和那個精神科醫生見面後,那個人意味深長飛看着陸永"我大致是了解了,不過我不贊成你說的那幾個無關緊要的動作和幾句話就輕易懷疑為精神分裂。你只是感覺到自己熟悉的人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消失,就像你說的,他和當年比起來發生了很多變化,但目前你給我說的這些大部分重逢的友人都是如此,他們性格也許會內斂許多,又或者因為走神和心事重重多了些你不知道的小習慣,偶爾說幾句沒頭沒腦你無法聽懂的話。可這又有什麽呢,你不覺得你的神經太敏感了嗎雖然我這麽說有些得罪人,但我可以認為陸醫生你這麽在乎他,是在舍不得自己當年那位朋友嗎"
安靜的空間裏并沒有人作答,陸永突然起身臉色灰白地離去。
這個世界還有一些人最擅長做的事,就是讓自己活得很辛苦。要多沒意思,就多沒意思。
夜晚的燈光下陸永看着那些從樓房漏出來一塊一塊的光,将自己顯露得乏善可陳,它們才是活着的,自己只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也不會有感情,陸永想。
☆、4
林謹從回來以後幾乎是每天都出現在陸永的身邊,有時候手上還會拿出兩張莫名其妙的門票讓陸永陪他出門,可惜這些對陸永沒有任何吸引力,林謹就會識趣地丢掉手上的門票無所謂的聳聳肩,一臉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之後依舊锲而不舍的找着各種理由讓他出門。像是一個用不完精力的少年,樂此不疲的玩着不斷被拒絕的游戲。卻執着的像是要挽回失去的時光。
"你就這麽想去這些地方"
"難得回來嘛,想看看這裏變樣了沒。"
"想去你自己去不就好了。"不管過了多久他的性格裏都有着一種殘酷的東西。
"一個人去多沒勁,遜斃了。"林謹頗不愉快地嘟囔着,仿佛所有快樂都聚集在眼前那個人的身上。
陸永看着他好幾次都想開口和他說有些事情其實不管過了多久都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對自己的付出範圍有着極其清楚的界限,很多事再強求也不過是虛妄一場。可不管怎麽說林謹還是常常能待在陸永的身邊了,就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而命運總是會在這種波瀾不驚的日子裏,用一種刻意的巧合抵達,看上去就像它并非是故意的般。下樓買啤酒的陸永遇到了當年的同學心裏有些感慨最近的舊日熟人像雨後的竹筍一個個都破土而出了,閑聊裏談及林謹,那人卻搖頭嘆道"他們家前不久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夜間就出了血案,他的父母被人砍到只剩下殘缺的屍塊,而林謹這人也突然失蹤了,警方正把他當重要嫌疑人逮捕呢"
陸永看着眼前的人不動聲色,像是同樣不知情的同學表達着難以置信和世事無常便漫不經心地告別,轉身回家,他自我麻痹的大腦像是暫時處理不了這些話意味着什麽,于是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裏的袋子。像是感覺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林謹斜躺在沙發上吃着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薯片,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林謹,你爸媽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房間裏的聲音像是突然靜音了,安靜的仿佛沒有活人。林謹還是懶散地躺在那裏像是睡着了,捏着薯片的手指卻有些輕微發抖。
"你到底還要打算隐瞞多久"
林謹坐在那裏像是毫無知覺般裝聾作啞。
"說話"
在陸永抓住林謹的手腕後他終于動了,猛地整個身子将陸永壓在身下俯視着對方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卻又像是在竭盡全力給着什麽。整個室內的燈光都仿佛倒進了他眼裏"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是陸永第一次看見他眼裏仿佛全是深不見底的悲涼,卻一心只想把謊撐得圓滿。無聲的空氣裏他終于輕輕将陸永放開,從一旁塑料袋拿出一罐啤酒仰頭喝幹,像是要把什麽味道口腔裏消除掉。
"你殺人了"
林謹還是躺在那裏,像是喝醉了一樣笑容蔓延着臉綻開了一個爛醉的花,早已和他沒有歸屬感的世界,其實很容易和他泾渭分明。
很多時候人總是會自以為一切都來得及,就像是已經掉到地下的面包只要能快點撿起來就能忽略掉它的發生,掩耳盜鈴的活着。
"我早就說過了吧,殺了他就好了。"林謹的身體裏像是發出了一聲嘆息。
"閉嘴"
"真可憐,到了現在你以為還有誰可以原諒你"
"你知道什麽!"林謹憤怒的吼了出聲,而四周卻又重新被安靜籠罩
陸永看着眼前對着空氣自言自語的人,神情複雜地開口"林謹,你有精神病了是不是"黑暗中他将手機掏了出來,撥通電話,手機藍光下是一張冷漠生硬的臉。
"喂,我是陸永,我确認我的朋友在精神上出現了問題,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盡快過來做一個初步診斷,和相關一系列的精神病醫學鑒定。"
"你這些症狀到底多久了你吃的藥是什麽你和我說我給你想辦法,我會幫你向公安機關申請了精神病鑒定,你應該不具備刑事責任的能力,我會去承擔你的監護責任之後的事情慢慢來"
"陸永"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輕喚了一聲,挺直的鼻梁旁側着灑下的陰影蓋住了他的眼神"我不是在潛逃"他的臉上是種奇怪的清冷"我只是想來回來見你一面。"
"你知道他們對我做過些什麽對不對"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一點也不像喝酒的樣子表情清醒又寥落"對不對"他又重複了一遍,擡頭看着陸永的眼睛。
陸永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像是僵住了半天沒有言語。
"看來是了"林謹像是終于确認了一件事,嘆氣一樣笑了"當時他們說我還不信,說是你希望我離開還和他們說我是個變态"說到這他深呼吸了一下"知道我會離開的時候你還特意如釋重負的他們說麻煩了。"林謹轉動着串珠"喜歡你是變态,殺了人是精神病,所以你現在看我就是一個變态了的精神病對不對"有時候溫柔和殘忍若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難免讓人沮喪。
"...對。"
"呵"聲音在空氣裏有些抖動林謹的表情像是下一刻就會落下淚來卻又突兀的綻放出了一個微笑"那我這樣的人活着又能怎麽樣呢"頓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麽話,又輕輕說道"你不是從來都希望我離你遠遠的嗎"說完低頭又倦又沉默地站起來朝門口離去。
"林謹!"陸永突然猛地抓住他的手力道驚人"你是要想去死嗎。"
"陸永,你最好把手放開,我的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要我殺掉你,我快控制不了了,畢竟一個人去沒有你的世界真的,很沒勁。"
陸永看着林謹那雙亮到快燃燒起來的眼睛突然頓住了,他突然特別害怕自己會開口說,好像是啊,看來你也只能把我殺掉了。手像是被燙住了一樣松了開來,那雙像黑洞一樣的眼睛讓他感覺再進一步都會被那樣的意識深深拉進去。眼前的人卻停住腳步,飽含深意看了他半響輕笑出聲,卻又顯得勉強異常"我走了陸永,這次真的不會再回來了,"說完後小心翼翼伸手抱了下陸永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傾瀉了下來,陸永頹然地倒在了沙發上,手機滑落在一邊
他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不會再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