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信(8)

第26章 信(8)

我離開醫院時天還沒亮,回到尋物坊覺得有些累。果然凡人的身軀,尤其還是一具老人的身軀扛不住一整夜不睡。我閉眼在躺椅上睡了一會兒,一睜眼,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我在靜室試着招了方颉的魂魄,一無所獲,這麽多年過去,應該是已經轉世為人了。劉一一想找回信只能依靠她的記憶,她必須來靜室。

“婆婆,你在嗎?”小知敲門在外喊。

“你來了,”我開門讓她進來。

她一進來就興奮說道:“婆婆,你真神。我真的找到丢失的公交卡了,就夾在我新買的那本旅游攻略書裏,恰好就在介紹長沙那一頁。我想起那天我正好翻到了,就把手邊的公交卡随手當書簽夾進去,後來就把這事給忘了。”

“婆婆從來不說假話。”

“婆婆,我外婆這些年真的很記挂你。”

“我知道,昨晚我去看過她了。”

“你去過醫院了?”

我點頭,“還和她聊了很久。小知,你外婆什麽時候能出院?”

“媽媽今天帶外婆去檢查,等結果出來,沒什麽事就能出院。”

“出院後你帶她來我這裏。”

小知有些為難,“婆婆,您能去我家嗎?我讓爸爸開車來接你,因為外婆的身體需要在家好好休息。”

“有些事必須在我這裏才能做,就算我不提,等她出院也一定會要過來,到時候你就帶她來。”

“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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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你外婆的心結。”

大約一周後,小知推着輪椅上的劉一一來找我,到了尋物坊門口,她盯着店招牌看了許久,說:“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以前你不是一直問我,我到底是怎麽幫人找東西嗎?今天以後你就知道了。”我看向小知:“讓你外婆留在這裏,你先走吧,等事情做完我會通知你來接她。”

“我不能陪着外婆一起嗎?”

我搖頭。

“可是……”小知有些擔心。

劉一一拉着她的手說:“放心,婆婆會照顧我,不會有事的。”

“那……婆婆,有什麽事你馬上給我打電話,我不走太遠。”

我點頭,推着劉一一進了靜室。

陣法早已布好,我把她推到陣法中央,“一會兒你只要閉眼回憶你和方颉的事,其他什麽都不要想。”

她掏出那張舊照片捂在胸口,慢慢閉上眼。

星燭燃,大霧起,陣法動。

我從劉一一的記憶裏回到了1935年冬天,長沙北站。

月臺上的人不停地朝雙手哈氣,眼睛看向火車進站的方向。

“一一,阿颉是今天的火車回來嗎?”方毓一整張臉都裹在圍巾裏,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襖。

“少爺電報說是今天回,但沒說具體哪個車次。”劉一一沒有圍巾,一張臉被凍得通紅。

方毓跺着腳說:“太冷了,受不了了,我要回去了,人都要凍僵了。”

劉一一舍不得走,說:“小姐,你先回去,我再等等吧,少爺回來不能一個接車的都沒有。”

“行,那你等他,我先回去了,我把司機留給你們,我坐黃包車回去。”

方毓走後,劉一一冷得受不了,在月臺上小步跑起來,這四面透風的月臺簡直要冷死個人。

聽到遠處傳來“嗚……”的火車鳴笛聲,她眼睛瞬間亮了,月臺上的列車員說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班車。

火車駛進站停穩後,車廂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人下來,劉一一不知道方颉在哪個車廂,只能來回張望,在人群裏穿梭。

終于,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從火車上下來,她既緊張又興奮地穿過人群,喊着:“少爺,少爺,”跑到方颉跟前。

方颉看上去瘦了,也憔悴了,臉上沒有往日的神采,他有些驚訝:“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接你,少爺,司機在火車站外。”劉一一臉色通紅,一半是因為冷,一半是因為興奮。

方颉單手從脖子上解下褐色的針織圍巾遞給她:“這麽冷的天,你怎麽連個圍巾都不戴?”

劉一一不敢伸手去接,“我不冷,少爺你戴着吧。”

“臉都凍紅了還不冷,戴上吧,我不怕冷。”

劉一一接過圍巾,上面還殘留着他的餘溫,想到那是系在他脖子上的,心裏騰起一股異樣的親密感。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方颉已經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到她還站在原地,大聲說:“你還愣着幹什麽?趕緊上車回去,”他又嘀咕了一句:“這天簡直比北平那邊還冷。”

“哦哦,來了,”劉一一小跑着跟了上去。

車子開到方家門口,方颉準備下車,劉一一準備取下圍巾遞給他:“少爺,圍巾還給你。”

“戴着,這麽冷,進屋再還。”

兩人進屋後,方毓起身相迎,笑着說:“我還以為你今天到不了,”她目光落到劉一一脖子上的圍巾,眼神有些變化。

劉一一趕緊從脖子上取下圍巾遞給方颉,“少爺,圍巾。”

“我快餓死了,什麽時候能吃飯?”

“你回屋放行李,一會兒先去看看爸爸,他已經幾日沒有下床,”方毓的聲音有些低沉。

“知道。”

方老爺從入冬開始舊病複發,不能下床,每天吃進去的東西也很少,醫生說怕是出不了三月。

劉一一的眼神跟随着方颉上樓的背影,方毓說:“一一,你去廚房,幫李媽準備開飯。”

“是,小姐。”

方颉坐在方老爺床前,他還沒醒。二太太說:“這是老爺的藥,等他醒了你喂他喝。”

方老爺的房間很暖和,他身上蓋了好幾層厚厚的被子。方颉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只有微弱的呼吸,他将被子四角掖好。因為祖輩豐殷,方老爺這輩子沒怎麽吃過窮困的苦,到人生最後盡頭,也能在子輩的圍繞下在床上過完最後一段日子。

“咳咳……”方老爺的咳嗽聲把方颉喚回到床前。

“爸,你醒了。”

方老爺說:“阿颉,你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剛到的,我扶你起來,趁熱把藥喝了。”

方老爺搖搖頭,推開藥碗,“還喝什麽……我這身子喝多少藥都沒用了。這藥這麽苦,何必再受這個苦。阿覃呢?什麽時候回來?”

“大哥在路上了,方毓收到電報說過兩天就到。”

方老爺抓着他的手,“我要真的撐不住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阿颉,你能不能答應我在我走之前看到你把終生大事定下來?你如果真的不喜歡梁家,我們再換別家,你喜歡誰?我讓你大哥去說。”

“爸,怎麽又說這件事?我不是說了我暫時不想結婚嗎?再說了大哥和方毓都還沒定,你怎麽只着急我?”

“你大哥……咳咳,大嫂走了這麽多年他都沒想法,我是勸不動了。至于毓兒,她已經定了。”

“方毓定了?誰?”

“讓她自己跟你說,你別扯開話題,說回你,你到底什麽想法?你年紀也不小了,要成個家。”

方颉有些不耐煩了,正好這時方毓進來,他趕緊把手裏的藥碗遞給她,“姐,你來喂爸喝藥,我先出去。”

“阿颉,阿颉……”兩個人都叫不住他。

身後傳來重重的嘆息聲。

晚上,二太太哄方老爺睡覺,方毓去找方颉,房間裏一股淡淡煙味。

方毓皺眉說:“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

“沒有,抽着玩而已。”

方毓随手翻了翻他桌上的一些書籍報紙,幾乎都是關于政治時事和軍事動态。

“阿颉,你覺得一一怎麽樣?”

方颉不明所以看向她:“什麽意思?”

“沒有,我随口問問。”

“方毓,有話你直說,從小到大你這個表情我太了解了。”

“爸爸今天讓我勸你考慮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希望在走之前能看到你訂婚。”

“那和一一有什麽關系?”

“首先說明,我沒什麽尊卑之分,她雖然是我們家的下人,但勝在乖巧懂事又上進,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我絕對沒問題,大哥應該也沒問題,就是爸爸那邊……”

“誰跟你說我喜歡她?”

“你又是救她,又是教她識字,聽說着半年來你們還互通信件,我今天看到她戴着你的圍巾,這還不能說明什麽?”

方颉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你過來。”

方毓好奇走過去,“幹什麽?”

“你看外面,看到了什麽?”

外頭街道上還有一些小攤販還沒回家,幾個黃包車車夫聚在路燈下抽煙等客人,很平常的景象,方毓并沒有看出什麽特別,“你想讓我看什麽?”

“外面那些人,補鞋的鞋匠,剃頭的師傅,拉車的車夫,他們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麽是富足,什麽是無憂。為什麽越辛勞的人過得越窮苦?為什麽可以容忍侵略者侵占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的人民?”

方毓臉色變得沉肅。

“我教一一讀書,是為了讓這個國家多一個明事理的人,這也是我去師範學校讀書的原因,去愚昧,啓民智,但是我現在發現這樣只是杯水車薪。”

“你想怎麽做?”

方颉搖頭:“我不知道,我們還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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