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谷倉
3.谷倉
我摸摸臉上的安德魯·卡內基式絡雪白腮胡,确定上唇部位最易松動的地方不會脫落。一個鐘頭以前,這副胡須仍裝在一只帶天鵝絨軟襯的皮匣內,躺在我父親書房的抽屜裏。鋼鐵大王卡內基是我父親的偶像,他一向致力于将前者那滾雪球般攫取財富的貪婪方式,複制到他的地産事業中來。這副胡須,據說是著名女演員諾瑪·羅賓遜在1967年《大亨》中飾演卡內基時的原版道具,既是女星次年香消玉殒前的遺作,又獨具女扮男裝的亵狎感——想象吧,這假須曾緊貼在她死前一年的柔軟上唇,拍賣價一度達到5萬美元,父親掠取自一個被破産清算的地産同行。
我身穿一套屎色羊絨華達呢高檔男士西服套裝,系印花的深色領帶,這身行頭同樣來自父親的衣櫥,鼻上架一副昂貴的粗金邊茶色玻璃平光鏡,胸口甚至別着一枚鑲嵌“小林學會”字樣的胸針,那是父親加入的一個企業界俱樂部。出發前,我站在家中浴室鏡前再三确認,我看起來幾乎就是財大氣粗的安德魯·卡內基本人,帶着那種蠻狠、傲慢的神色走進陵南高中體育館,大概率是瞧上了這塊幸運的地皮,或許等四十分鐘比賽一結束,就會有推土機從天而降,推平整座學校并蓋起一座鄙人投資的國際海濱度假小鎮來。
我于五月一日下午一點五十分,抵達這座陌生高中的體育館,距離湘北與陵南兩所高中的籃球聯誼賽還有半個鐘頭。我告訴自己,我喬裝打扮、蹑手蹑足、撇開德男他們一人前來陵南,只是來看看這座“谷倉”。在童年時代仙道口中“最神秘、最驚人”的老井上家谷倉湮滅多年後,看看一個翻版或許挺有趣。老實說,這座普通高中的普通體育館令我大失所望,無非是最常見的懸山兩坡頂式樣,按父親的行業眼光,學校當年一定是從所有競标設計方案中挑選了報價最低的一個,建築根本談不上有任何造型感,也和記憶中那座有小型巴伐利亞圓頂的“谷倉”完全兩樣。
能容納數百人的場館,觀衆席上已經稀稀拉拉入坐了約莫三分之一,多半是穿着陵南高中制服的學生。我看到五個可以說奇形怪狀的家夥,嘴裏嚷着甚麽“等不及看花道丢臉啦”“花道肯定10分鐘就罰下場哈哈哈”“不要偷我的棒棒糖啦我是打算用來慶祝花道第一次摔倒時舔一口、第一次黃牌時舔第二口、紅牌罰下場時才舔第三口的”,那樣吵吵鬧鬧的坐在第一排,似乎是湘北一年級的怪胎,比德男、阿金還莫名其妙的低級家夥們,最好離他們遠一點。我咳嗽一聲,在一群陵南小鬼“這誰啊?”“首相嗎?”“很大牌似的!”的敬畏議論中,走到了觀衆席最後一排。
場館一側的球員休息室外,雙方已經更換好了球衣,正在做賽前最後的熱身。我快速瞥了一眼身着群青色球衣的陵南陣營,并未發現仙道。距離比賽還有二十多分鐘,這家夥沒準正在休息室一邊吃檸檬一邊看什麽《法蘭西內戰》吧,從十來歲起,這家夥就常坐在海邊,讀那種漁民、孩子和狗都不願意嗅一下的怪書。我将目光投向另一側的紅衣湘北區,先下意識尋找一個滿頭銀發、滾胖如球的老家夥,并沒找到,我舒了一口氣,這才盡量輕松地打量起其餘人來。
赤木,這家夥是不是又長高了?我挑剔地打量着這位我的同級生、湘北隊現任隊長,何以永遠那麽一板一眼啊,他半蹲在跑道邊活動膝關節,雖說是熱身流程,何以真那麽鄭重地扭着屁股啊,我恐怕取笑過他“活像個尿急的巨人”三萬多次吧?他只是一次比一次扭得更鄭重罷了。如今每次碰面他也故意鄭重地對我冷哼一聲,老實說,我夢見過他以“逃兵罪”将我抓上軍事法庭。
赤木旁邊那戴着眼鏡,嘴裏急切說着什麽的家夥——木暮,無非又在操心寶礦力的數量夠不夠啦,新随隊醫生的水平看起來有些懸啦……這家夥現在是副隊長了嗎?還是那副人人外祖母的謹小慎微。
彩子,唔,那個穿粉色T恤的漂亮小妞,恐怕就是德男他們口中的“湘北維納斯”彩子吧?怒氣沖沖地指着一個小鬼大吼,可何以抓着一把折扇呢?完全是煙瘾嚴重的老煙槍抓着煙鬥——準備啜一口的姿勢嘛,可不像維納斯啊,我想起那副著名肖像裏的丘吉爾來。
那個紅頭發,站在桌上狂蹦亂跳的家夥是誰?正是他在被“丘吉爾”怒斥,這家夥也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悚感,分明五大三粗的,行為和一條《魔戒》裏的四歲紅龍史矛革渾無兩樣,看他那個樣子,沒準想一口吃掉桌子掀破體育館房頂飛走也說不準吧。
等等!旁邊那個,旁邊那個冷冰冰的小子拿的是什麽東西?分明是把貨真價實的劍吧?我感到古怪的恍惚起來,難道這真是《魔戒》裏貨真價實的斬龍場景不成?我從口袋中拿出自備的10倍便攜單筒望遠鏡,對準那小子的手——寶礦力,一瓶普普通通藍色塑料包裝,喝了一半的寶礦力而已——被捏在一只皮膚過于白的手掌中。什麽嘛,這家夥有妖法不成?我移動鏡頭,晃過那尖俏下巴,粉色嘴唇——維納斯倒是這一個不成?一對黑眼睛從鏡頭中瞄準了我,我聽到轉輪手槍上膛的“卡塔”聲,他媽的!望遠鏡從我手中掉下,我下意識伸出手肘阻擋直射而來的子彈——德男總在吹噓 “實戰經驗”(大約從什麽色情漫畫裏看來的),如果一定要用身體某個部位擋子彈,最佳選擇是骨骼粗壯的手肘三角區——在同一群陵南小鬼“他怎麽了?”“首相遇刺了?”“看起來尿失禁了?”的議論聲中,我茫然坐在原地,我意識到,我鼻子上沒有被射穿一個大洞,我沒有流出動脈血和腦髓(事實上倒有一點鼻血),我并沒有真正遭遇那一發——那一瞬間我實在感受到的——駭人子彈。流川楓,我在原地茫然坐了幾秒,忽然之間意識到他是流川楓,臭小子!握着劍似的,開着槍似的,百分之百只能是流川楓!媽的!——我還沒有謀殺他,他倒先來謀殺了我。
幾分鐘時間內,我魂不守舍。我忽然想起了谷倉來。那是八年還是九年前的事了?漁村的八月傍晚,我和仙道随外祖父出海歸來,船泊在港口,我們照例被老漁夫一先一後用腳踹下了漁船。那年出海旺季收獲寥寥,外祖父不喝酒時,總咒罵“新國遠洋漁業公司奪走了漁民的祖海”,一旦喝了燒酒,咒罵則變成“兩個小兔崽子!你們害得老子跟丢了那條大家夥!至少700磅!他媽的!700磅!”每回出海,我和表弟都由于“太吵鬧”“太愚蠢”“說話不吉利”,令老人“錯失了一條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魚”,于是他那“老子還硬的很的拳頭”,會分別讓孫子和外孫的腮和下巴嘗嘗祖先的厲害。
“喂,帶你去個地方,”有天剛下漁船,左臉青腫着一塊的仙道神神秘秘對我說。
“什麽地方?杉屋我可不去。”
“好地方,津多發現的!”
我讨厭表弟的臉上露出一絲神往,或許是一向愛好假扮大仙翁的他,罕見露出那等的神往,我和他跟随那條喜不自勝的大黑狗,穿過下過雨的髒污村道,堆滿舊輪胎、破拖網、繩上晾着幹魚的漁民居住區,朝遠離海洋的方向走去,我們繞過一只臭氣熏天的人工養殖湖,走過一片半陷在濕地中的榕樹林,走到了一處低矮的山坡上。我讨厭的表弟指着山上一只破敗的單坡頂紅磚小屋,旁邊立着一座兩層樓高的灰柱形、紅圓頂建築,他得意地示意我:“快看!”
“看什麽?”
“城堡!”他維持那得意凝視那建築,“我将來也要造那樣的城堡”的雄心壯志就差脫口而出。
我瞪住他,感到不可信極了,我這個小小年紀就永恒故作深沉、驚人滑頭的讨厭表弟,我還以為跟着他将見識什麽世界八大奇跡哩!直到我再三确認他的神往、得意是實在的,并非為戲耍我,我終于肯定我抓住了認識他以來他最大、最大、最大的笑柄:“沒見識的鄉下人!你見過真正的城堡嗎?聖彼得大城堡!”
我老練地用我唯一能記住的一個“城堡名字”訓誡他,“聖彼得大城堡!不知多麽大!多麽高!”
我哈哈大笑着指向山上,“那就是個谷倉!破谷倉!老井上那個糊塗蟲的破谷倉!你沒聽說過?”
在漁村,老井上大叔是個我母親口中格格不入的怪胎,祖祖輩輩以捕魚為生的村落裏,他妄想在臨海的鹽堿地上種植稻谷做個農夫,緊鄰着自己的破房子,他修起了那座破谷倉,或許有三、四十年了吧——母親說比她年齡更大,那谷倉當然從未一次迎來過豐收。我再想不到我那處處壓我一頭的表弟,居然鬧出這等笑話來,我把老井上的滑稽故事原樣講給他,暗自得意于我有母親講給我而他并沒有一個誰講給他。“鄉下人的理想是修個大谷倉!”“仙道彰做夢都深愛着老井上和大谷倉”可令那時的我取笑了他許多天……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一個極聰明、極自尊的孩子,從小寸步不離地囿于那小小的鄉下漁村,才犯下的一樁“坐井觀天”小謬案罷了。也似乎是從那以後,仙道才時時在身邊自衛式樣捉着一本書。
我靠在體育館最後一排的塑膠座椅上,在心中告誡自己:你可是個十八歲的城裏人啊,你可不要也鬧出那樣的大笑話啊,你可不要也被一座“破谷倉”就震得心神潰散吶。
我想起外祖母因心髒房顫住院時說的,心髒病發作,是一種酥麻、暈眩的失控感。我于是自我診斷:搞不好我也有點遺傳心髒病吧。真是屎一樣幸運,除了左膝韌帶十字撕裂,現在還多了屎一樣的心髒病。我告誡自己,剛才那一年級的臭小子忽如其來地望向我,偶然引發了我的心髒病,和幾年前那條百磅重的金槍魚偶然撞來我背上咬一口,令我不得不去醫院打了破傷風針一樣:本質上并無差別。這樣想着,我多少令自己平複下來:“胡說什麽呢死小鬼!鄙人可一點沒有尿失禁!”
尿絕沒失禁!胃倒是開始隐隐饑餓難忍。中午我先是從學校騎機回家“化妝”,又馬不停蹄搭乘一輛上演《奪命時速》的出租車趕來陵南體育館,實在沒來得及吃午飯。我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條巧克力——随手拿自家中玄關櫃,塞進牙間卡茲卡茲咀嚼起來。吃巧克力也讓我感到異樣。雖說對快速補足能量有效,巧克力一向不是我青睐的食品,大約小時候看電視臺的NBA轉播,一旦進入廣告時間,永遠是格力高巧克力“此刻意亂情迷、剎那水乳交融”的色迷迷廣告語,一度在我心中,吃巧克力的人,都帶着那自甘墜入情欲的軟弱無能。此刻我慢慢吞吃着那條巧克力,多少感到鬼祟——嘁,吃□□的鬼祟。
場館裏不知何時響起了尖而長的比賽哨聲,一陣歡呼聲中,我才将目光重新投到球場上去。
直到此刻,望着一藍一紅兩隊人馬開始厮殺。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這是我的違禁詞:籃球,時隔兩年,這是我的違禁區:籃球場。赤木那鐵塔巨人般的身軀,鄭重地高跳起來,搶到了開場球權,流川那小子迅速接過傳球,閃過兩個陵南大塊頭的圍劫,仍如掣着劍光似的,在一場“槍戰”中飛奔起來……
我按住我身體上的安德魯·卡內基,試圖控制住這大財閥開始自我吹噓:
“1987年,武石對陣明德,可是鄙人鄭重地高跳起來,從綽號‘升旗杆’的西村手中——15歲的他身高2米1——為自己的隊伍搶到了第一個球權;198⑨年,神奈川全縣國中籃球決賽,可是鄙人在‘棕熊’岡本、‘鬣狗’小野和‘喪門星’村上的三人合圍下,迅速帶領隊員轉換三角進攻,更是鄙人從體重140公斤的岡本面前後仰而起,投出了那記絕殺三分球,54比53拿下了冠軍……
“全能王牌,那時人人可都這樣稱呼鄙人!進攻,防守,領導力,‘沒有阿壽不行的呢,有你在,完全不怕失球呢!’1990年4月11日,湘北體育館,‘死羊’坂本投偏的那顆球,也是鄙人迅速搶下籃板,補投入籃,誰能想到呢,不過是一場史上無名的隊內練習賽,不過為搶救一顆無關建功的練習投球,全能王牌落地時左膝韌帶忽然爆炸了呢?随後是5月9日,在另一場更如流水賬般的常規訓練中,韌帶第二次爆炸。Bang!王牌三井時代結束,瘋狗三井時代來臨!”
強烈的不甘、憤怒、狂躁、嫉妒,再度升了起來,想要往那球場扔屎、扔屎、扔屎的破壞欲再度從我體內升了起來。
我還以為我以可以嘗試重新心平氣和地看一場籃球賽——沒有王牌三井上場。現在我知道了,瘋狗三井仍然不能。
那天的比賽,我只呆看了五六分鐘已決心逃離。我低着頭,雙手插入高檔西服的褲袋,盡量令自己離場的步伐鎮定、再鎮定一些,我想實際鎮定效果恐怕不甚佳,在那群陵南小鬼“他病了?”“首相就下臺了?”“他真的尿失禁去換褲子了?”的狐疑議論聲中,我只能罵罵咧咧着“屎”“狗屎”來捍衛瘋狗三井的男子氣概,我大步逃往體育館的大門。
我預備從內踢開大門,門先從外被人掀開了,我和一個人幾乎撞在一起。
仙道彰,我讨厭的表弟,穿一條灰藍色T恤,手拎着紅色釣魚桶,豎着古怪的朝天發——和我那胡須像來自同一劇組的離奇道具,他似乎剛經歷一場氣喘籲籲的馬拉松。我愕然望向他,他愕然望向我。原來他剛才竟然不在球場上!我才荒謬地發現。倘若我仍是王牌三井,我恐怕必須上前一步,揪住他那汗濕的體恤:“搞什麽毛線啊?比賽居然遲到?”但我是瘋狗三井,心髒病發作,正在連夜潰逃的瘋狗三井,逃命最重要,我什麽屁話也沒有說。
“來都來了,不多看看嗎?”他先回過神來,對我挑挑眉毛。
我搡開他,對他比了一個中指,向遠離籃球館的方向加快腳步。
我隐約聽見他在身後同誰大聲道歉:“抱歉啊,睡過頭了!”讨厭的、帶着笑的口吻,即刻引發了一個中年男人公牛般的咆哮,但瞬間叫一群女學生“仙道來了”“仙道終于來了”的尖嘯聲所淹沒——這群女孩也為他變成了女人麽?是只有讓一個女孩這般尖嘯過,才值得她仍願去婦産科為他尖嘯麽?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髒病中。沒有深想。只直覺着我那讨厭的表弟此時正春風得意、迷人非凡——恰恰和此刻我的倉皇截然相反,他正享受着“谷倉”中每一個人的視線都不得不長久停落在他身上:一個遲到者的特權。
我沉浸在自己的心髒病中。幾乎忘了,“五月一號下午兩點二十,”幾天前正是他一字一句地向我轉告那比賽的時間,當時他嚴謹到一口氣說完了月份、日期、小時和分鐘四類數字,頗令我印象深刻,産生過一種可笑感:一向吊兒郎當的仙道彰,居然像記自己婚禮時間似的記一場練習賽。他怎麽可能真正睡過頭?不必說他還特意搞了一個騷包極了的新發型!我錯過了當場揭發我那讨厭的表弟:他必定是醞釀着什麽不為人知、陰暗龌龊的主題。
我黏着世界首富的權威胡須,穿着日本經濟肱骨企業家的高定套裝,安德魯·屎·卡內基如喪家之犬,逃出了一座普通日本高中的普通籃球場館——投資計劃宣告破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