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飛船
4.飛船
“心率62每分鐘,收縮壓108……”
距離日落或許只剩最後半個鐘頭,海邊的天空從晌午的碧藍如洗,終至于染上了一層金雀花色……天空這玩意兒也真是像屎啊,我靠在嶋村崎濱海步行道的木栅欄上想着,我想起前幾天父親發着脾氣講電話,“景觀樹還沒到?那就渲染一下作為樓盤背景的天空!媽的,飽和度!色調!用你們那些不像話的美工伎倆,今天之內樓盤廣告圖必須見報!趁樓價還沒一跌到底!樹算個屁吶?也沒人關心湖景!渲染!渲染!總有幾個白癡會為了效果圖裏的火燒雲買房!”一個資金鏈緊張的地産商,将變成投機取巧的天産商。嘁,天空這屎玩意兒,天空這屎玩意兒,好在再怎樣渲染到厚密,并不至于砸下來。
“……舒張壓75,三井先生,您的幾項心血管基本指标相當健康吶!”
康夫按住我左手脈搏,作出一副老态龍鐘的中國宮廷禦醫給皇帝問診的谄媚。
“康夫你根本在胡扯吧?”五郎嚷起來,“把脈是怎麽把出血壓來的?”
“我胡扯?我可是醫生家的小兒子!”康夫露出心虛的神色,他父親倒确實是八幡町一家私人診所的經營者,“我大哥、二哥都在念慶應醫學部吶!我明年也要報考岩手醫科大來着!”
“還報考醫科大,康夫你是個白癡吧!量血壓分明需要做胃鏡來着,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懂!阿壽,你要是真擔心心髒有問題,我們陪你去附近那家橫山前列腺醫院吧!康夫這家夥一點也不靠譜,一準就是模仿他那個蒙古醫生老爸騙那群歐吉桑……”
“誰!什麽時候!騙歐吉桑啦!”
“上次去你家診所,你老爸分明在騙一個歐吉桑買什麽‘松町特級禦貢醬油’吧!又不是感冒藥,誰見過醫生居然給人開醬油……”
德男終于發出那武士自盡前的怒號,“一群八嘎!你們都忘了?‘謀殺流川楓’7.0!!!”
我靠在嶋村崎沿海步道的木栅欄上,聽着我的四個保姆——白癡吵做一團。說起來,我前幾年測智商是多少來着?我國中時代仿佛也考過年級前30名吧?等邊三角形的三個角沒意外都是60度吧?匈牙利的首都是布達佩斯、蘇伊士運河連接着地中海和亞洲吧——我是怎麽淪落到和這四個家夥混到一起,連續六天每天傍晚守在“流川楓必經之路”(德男語),仍預備堅持完成半個多月前那個愚蠢的“謀殺流川楓”計劃的?“阿壽最近好像越來越狂躁了,一定是我們上次沒有對流川楓斬草除根的緣故吧?”當阿金和五郎說出這熊一樣的胡話,我是怎麽一聲不吭,任由他們瞎來的?事實上,連續六天,我們每天不過是白白吹着昆布和魚丸味的海風,白白聽着信天翁一面掠過海岸線一面發出那怪老頭般的嘲笑聲罷了,流川楓的影子迄今一次也沒見着。
“手拿開,”我低下頭,盯着康夫仍搭在我手腕處的瘦手。我到底是怎麽回事?一時犯傻,竟然和這四個家夥說漏了嘴我對患有遺傳性心髒病的疑慮?當“醫生家的小兒子”康夫望着我,露出那“阿壽請讓在下練練手吧”的含羞帶怯,我是怎麽一時心軟伸出手,居然配合起這蠢家夥來的,“怎麽?你是又診出喜脈了?還是診出了艾滋?”
前方的五郎忽然大叫一聲:“流川楓!”
負責前哨工作的五郎,每隔五分鐘會大叫一聲“流川楓”。通常即将莅臨的只是騎着自行車的郵遞員和買菜歐吉桑,有幾次是沿海騎行的外國游客,有一次是一匹不知從何處狂奔而來的灰驢。我慣性地朝前方望去,一個飛快行駛中的模糊白影。搞不好這回來的是一只1969年正在試圖登月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吧?我想。我再一次困惑起我為什麽站在此時此刻此地,參加這個過時的、乏味的、幼兒園過家家游戲般的“謀殺流川楓”計劃來。倘若說最開始我還對“謀殺流川楓”抱有随便打發時間的一般性興味,自從上周在陵南體育館裏看了那場比賽——僅僅五分半鐘的比賽——我已完完全全清楚了“謀殺流川楓”是個多麽滑稽、多麽癡呆,即便出現在憨豆喜劇裏也太過蹩腳的情節。我盯着那條愈發逼近的白影,心想着國中歷史課本裏的阿波羅計劃前後損失了多少條飛船來着?是到了11號飛船,還是12號飛船才終于登月成功來着?據說前後持續十餘年,總共耗資250億美元……
“是流川楓!”五郎又呼叫救火般高喊起來。
男孩穿一條白T恤,淺銀色牛仔褲,雪白的下颌,白鴿般從我鼻尖前閃過,我隐隐聽到他黑色耳塞中鴿群般相繼飛過的音樂節奏,傑斐遜飛機正唱着如果你去追尋白兔,那麽你知道你将掉入陷阱。
“心率為70每分鐘!為98每分鐘!為125每分鐘!為1349每分鐘!”我聽到醫生家的失智小兒子緊掐着我的靜脈,遭遇腹腔鏡手術病人大出血似的發出一聲比一聲高銳的哀嚎聲,“救護車!阿壽真的有心髒病!快叫救護車!他需要前列腺醫院!”
我一手捂住康夫的嘴,想象着醫療事故中的病人垂死前掐住庸醫的脖子,“是阿波羅11號飛船!”我想起來,最終登月成功的是11號飛船。
德男正從一側的埋伏點飛快沖出:“搞什麽飛機!你們怎麽不攔他的自行車?白白讓那小子就這麽過去了!阿壽、康夫,‘謀殺流川楓’7.0計劃啊,苦苦蹲了七次今天才好不容易遇上了一次啊!”
“……可阿壽他真的有心髒病!我以醫生家小兒子的信譽擔保!他真有心髒病呵!不信可以現場解剖——”
我再度握穩康夫的嘴,盡量令自己從恍惚中回神,我望向前方嶋村崎濱海公園的方向,盡量令自己用最快速度恢複為不良少年的優秀頭目,我聽見自己煞有介事的沉着語調:“急什麽,人還沒跑掉呢。”
前方約莫十多米遠的地方,那條白色人影,不知何故忽然剎住了他那輛超光速的11號宇宙飛船,他似乎相當急而躁,随手将車靠在公園一側的停車點,大步向靠近山崖的防波堤走去。
防波堤上可有什麽麽?防波堤上無非盤腿坐着一個連水壺都不帶的、釣魚的人。我們的“謀殺流川楓”計劃中日日相逢的另一個人:我那讨厭的表弟,仙道彰。
通常我和德男幾個,為着我們這英明的大計,每每蹲踞在嶋村崎濱海公園的西側,仙道則日日堅守那山崖正凸向海的銳角,坐在那裏,癡情釣着——恐怕也同我們一樣,翹了不少課。
我們照例也每日打打招呼,通常是我們一行人先到,他過半個鐘頭再來,經過我們時,他只笑笑地按我肩膀一下:“又來了?”我也朝他比出中指,回一句:“又來了?”
早幾年那老狗的死去,他恐怕是很樂于總算丢掉“釣魚”的義務了吧。此時卻又不知怎麽一心一意扮演起那“一日不垂釣竟吃不得睡不得”的瘾症發作者了。一回我聽見一位大約是資深釣客的歐吉桑特地走來指點他:“小夥子,難得這樣年輕,竟也懂垂釣之樂呢,昔日放翁詩雲‘懶向青門學種瓜,只将漁釣送年華’,可現在的年輕人不知多麽浮躁呵……不過總要先選對釣魚點吶,這崖下出名的灘淺、礁石多,魚實在很稀少的,” 那老輩望一眼後輩空落落的魚桶,似乎憂心這難得的繼任者走了過多彎路,終會重挫他的垂釣之志,“小夥子,要懂得選對釣魚點吶!”
他對于我們幾人的來意,自然也暗自嘀咕着吧。五個面色不善、膽粗氣壯的年輕人,每日原樣蹲在沿海步行道邊,什麽也不做,只一律幹蹲着,一蹲總是兩個鐘頭。大約也是能當做什麽癡腦殼的“鬼物”寫入《鐮倉怪談》裏的素材吧。有次他故意問:“每天來喂信天翁麽?野鳥公園那裏更多呢。”
不論如何狐疑,又都是不相幹的,只能互相尊重,互不幹涉。因此也倒相安無事的做了幾日午後鄰居。
見那男孩停下自行車,往山崖後的防波堤方向去了。倏忽之間,我似乎隐隐抓住了我何以日日在此幹等的真正緣故,“跟上!”橫豎跟上就知道了,我心中想着。我一揮手,臨時奪走了德男的最高指揮權,“快!跟上!”
我們一墜上那一年級生,他偏過頭來,很冷地掃了我們一眼。我以為即将得到他的喝問,并已做好了對策,可他并不怎樣質疑或喝問,掃一眼便徑自往防波提走去。将牛高馬大的五人做五枚小蜜蜂般定了性,絲毫妨害不了他的。
他并未認出我。不知怎麽,我十分感到受辱。分明那天在陵南體育館,我那權威的安德魯·卡耐基閣下是叫他親手殺戮了呀!兇手竟認不出受害者麽?豈有此理!
男孩徑直走向盤坐在海邊的釣客。我望向我那讨厭的表弟,他仍盤坐在原地,擺出那古體詩詞中一心系在水上的釣客風度。可我分明知道他耳朵、背脊、乃至渾身的汗毛都早廓緊了。從小一起在外祖父的漁船上,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魚獲,他那一種內裏高度緊張,表面仍假意笑着談論“午餐吃什麽”或“書裏剛讀到一個叫作‘赑’的漢字,搞不好是漁夫發明的”,我實在再熟悉不過了。只肖看一眼,我已十分确信:他手中垂入海中的尼龍魚線只是哄人的罷了,他真正操握着的是一條隐形的、陸上的魚線,此時此刻,他正全副武裝、屏聲靜氣,靜候他垂欲已久的大魚。
男孩走到假作沒發現他的釣客身後,低聲喝叫:“喂!”
那釣客則過于誇張的彈跳起來,轉過身,臉上帶着那過于吃驚的笑容,望向過于美麗的男孩:“流川君?”
哼,我聽得出來,雖然刻意叫着敬語,“流川君”“流川君”,實則仿佛對一只十分豔麗可愛的花兒叫“花兒殿下”似的,叫出那一種古怪的輕薄。
男孩質問釣客:“你怎麽沒來?”
“什麽怎麽沒來?”釣客臉上仍帶着微笑。
男孩用黑眼睛釘住他,逐漸皺起眉頭:“我說過的!比一場!”
“喔?我倒仿佛沒印象?”我那讨厭的表弟并不收起微笑,卻更無禮地轉過身去,重新背對男孩了,他重新盤腿坐下,仿佛重新全情投入那垂釣去了,“餌應當沒問題呀,南極蝦也是新鮮的,”他自言自語着,仿佛那男孩的突然造訪、突然質問究竟是不緊要的,且已經應付過去了,因此一顆心又已只系着那魚鈎的功敗垂成了,“風并不算大,頂多兩級,照例離底釣是不錯的……”他從海中把魚線收上來,重新确定一番一塊粉紅的肉餌正牢牢靠靠挂在魚鈎上,才将魚線再度抛入海中,“拜托,來條黑鲷,礁石裏,黑鲷總歸在礁石裏……”
男孩緊盯着釣客:“比完賽我找你說過的!”
他緊盯着對方的雙臂,白玉般的臉上顯出了困惑,似乎不敢相信那雙臂竟不願意同人決鬥,情願握着那無聊的竿子——世間竟有人不熱愛決鬥,日日決鬥不好麽。
“喔,比完賽說過?”
“說過!”
釣客密切注視着釣竿,一連敷衍地“喔”了幾下,“喔,喔,是上周比完賽那天啊?那天很累呢,是不是還找流川君握手來着,流川君像是根本不認識我的樣子來着?”
“我說過的!比一場!”
“喔,喔,倒是仿佛聽到有個什麽在氣呼呼咚咚咚地說‘喂!明天下午六點在哪兒哪兒比一場’,還以為是土地靈、灰塵精什麽的在胡鬧呢,原來是流川君在說話嗎?”
那令人牙酸的口吻,我從未一次聽過他和別人用這等“男護士”哄人式樣的口吻說話,我敢斷定,這家夥完全是故意說得那麽壞心眼。怎麽演得出來啊?我這讨厭的表弟!他分明知道除了男孩,還有旁人在看熱鬧呢!當時見我和德男五人厚顏無恥地跟過來,他也一度朝我投來過疑惑的眼光,一度暗暗威脅地挑了挑眉,暗示我“快點滾”,我還頗為得意自己能那樣厚着臉皮假裝沒看到哩,以為能故意膈應他一番呢,如今看來到底是他臉皮更厚,明知我對他的德性再了解不過,竟然就敢在我眼前演起來。
“怎麽沒來?”男孩照例是單刀直入的,仿佛不耐煩對方鬼話連篇地打官腔,他臉上的困惑和急躁,變為了威嚴問罪,“這六天!都沒來!”
釣客臉上到底怔了怔,“流川君等了六天麽?”
他故意低着頭,看起來雖然早有盤算,對方竟等了六天依然是遠超出他預料的分量,那樣低着頭,大概是在壓抑巨大的沾沾自喜吧。
我不由後悔起來。後悔那天看比賽時,沒有多耐住十幾分鐘、半個鐘頭。那天球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狗屎劇情?令對我視若無睹的男孩,那樣急切、焦躁地渴盼着和那家夥對決,他主動邀約他,他還等了那家夥六天……關鍵是,那家夥竟然忍心故意放鴿子,換做我……我扼住愈發荒唐的念頭,心中隐隐猜到,那天球場上,無非是我那讨厭的表弟拿出了看家本領,用那號硬裝出來的(對!),(完全不經推敲的!)耍帥、耍威風、耍高深莫測,逼得人人不得不只留意他罷了。
“可當時流川君是對我說的嗎?我不知道呀,流川君不是對‘喂’說的嗎?”
“我明明——”
“當時場上那麽多人,‘喂’‘喂’的,我想着,流川君可能是對福田說的,也或許對魚住?對田岡教練說的也未可知吧?畢竟流川君那天可似乎相當欣賞我們田岡教練呢……”
釣客的口吻愈發令我汗毛倒豎。就為被叫了一聲“喂”……真的,他是哪裏學來這般的怪腔怪調?我又想起那可怕的巧克力廣告語“此刻意亂情迷”雲雲來,準沒錯,他絕對是從這類色迷迷的廣告語,或色迷迷的好萊塢電影裏學來的腔調,那類由克拉克·蓋博、格裏高利·派克扮演的,在夜晚念着古怪臺詞的男主角……
“一派胡言!”男孩簡直咬牙切齒了,“我明明只對——”
釣客便及時轉過身,将那魚竿仍分心支撐着,微笑着望住男孩,似乎在期待、鼓勵男孩把話說完,說完他即刻要為男孩鼓掌似的。
但男孩捏着拳頭,那漂亮臉頰上的最後一絲耐煩,像是叫釣客的饒舌、作弄将消耗光了似的,“無聊!”他似乎忍耐着才沒揮拳打扁對方的俊挺鼻子,怒氣騰騰轉身便走。
釣客撇開魚竿——這回撇開得堪稱冷酷絕情,他從後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緊緊拽在自己手中,“流川君,那天果然是對我說的嗎?”
“莫名其妙!”那男孩打掉對方的手。
“可那天流川君好像完全不認識我,分明連我名字都不知道的樣子啊,‘喂’‘喂’,我還想着我或許并不叫‘喂’吧?從小也并沒有‘衛’或‘味’的小名吧,我怎麽會知道……”
“無聊!”男孩徹底受夠了似的,“比一場!來不來?”
在釣客直勾勾望來的眼神中,那眼神裏不知何時已卸去了假笑,那男孩也愣了愣似的,他咬咬牙,似乎即将再度掉頭就走,“無聊!”這大約就是男孩的終極詞彙,顯然他恐怕從沒看過那些色迷迷的廣告和好萊塢電影,對忽然冒出來的“男主角”類新生物有些遲疑,固然他并不怕與一切生物對戲,他垂下頭,再擡起來時獵人終于命名了新生物:“仙道彰!”
如了那釣客的心意。
“流川真認識我啊。”那釣客說,笑了一下,那仿佛幾十年夙願已了的樣子,別人作恐怕是十分下作了,我惡意猜想着,他想必不知對着那些色迷迷的電影練習過多少次吧,才令人只感到男主角的迷人和調皮。方才的敬語“流川君”,也頃刻變成“流川”了。他到底是哪裏學來的這些陰招啊?電影裏果真有嗎?難道是他看的那些書?《黑客攻防技術辭典》或者《多重立場》裏會有嗎,還是我也剛買了一本(600円,分明感覺上了當)的《如何捕獲一個美麗男孩》?還是,他從我手上奪走的外祖父“海洋傳承”?
一段很長的沉默,兩人只互相盯住對方。釣客恐怕是有備而來的例行表演,男孩卻真實的再度顯得有些茫然了似的,那異常美麗的臉孔,本來叫冷氣統治着,才令人懷着對雪山的敬與畏,此刻冷氣短暫的撤兵,只剩下滞留在海潮中的花束,便令那釣客的有備而來,也十分勉強了,難免露出那想掙紮、想奔跑着從巨浪中捧住花束的貪渴來。
忽然之間,我完完全全明白了我的使命:我為何像個傻瓜一樣連續多日執行那全世界最傻的任務?完完全全就為了此時此刻站在此地,結結實實地向我那讨厭的表弟發起狙擊,絕不能令他如願以償!一個從小處處壓我一頭,流着他父親壞血的危險家夥!
謝天謝地,托我那大智若愚的“謀殺流川楓”大計,我人已經在這裏了!我的四個幫手已經在這裏了!就在距離兩人不到五米的地方!臺詞!我只需要一句臺詞,能夠立即狙擊我那有着混賬基因表弟的臺詞!廣告語,動畫片,電視劇,黃色漫畫,我從我十八年來的知識中胡抓亂撓着……
“我要!”我聽見自己果決、沉毅的聲音,防空警報一樣在那兩人上空刺耳響起,“謀殺流川楓!”
糟糕,不該是這句,當兩人用同等愕然的神色望向我。我知道絕不該是這句,癫狂、迂怪、吃錯老鼠藥似的一句,媽的,應該有另一句,正義、莊嚴、展現鐵漢柔情的一句!
“對!”我聽見我的四個白癡夥伴已拖拖沓沓追随着我——向往日一樣,拖拖沓沓地舉起手,争相高表決心:“我們要謀殺流川楓!”
“流川,快跑!”我聽見我那讨厭的表弟一面發出難以抑制的哈哈大笑,分明是那樣快活,他分明知道是這是一幕最蹩腳、最蹩腳的滑稽劇,他卻毫不遲疑的偷來了好萊塢英雄電影裏的魅力手腕,他攬住那男孩肩膀,似乎敢于為護住他直面追殺而來的黑手黨:“快跑!”
那男孩臉上仍帶着茫然,他叫那讨厭家夥摟着跑了幾步,似乎才略微回過神來,或許意識到“被謀殺”倒也是一個不壞的決鬥機會,對,決鬥……
“快跑!”但我那讨厭的表弟怎麽會放過天賜良機——我贈給他的天賜良機,他自小精通從我的破綻中抓住良機。他一徑摟着那男孩哈哈大笑着跑着,一面對男孩許諾,“我們比一場!去小球場!快跑!流川快跑!”
終于我望着男孩停止了掙紮,叫我那讨厭的表弟摟着一齊奔跑起來,兩人飛一般跑過砂質山崖,跑過墨綠松林,我咬牙切齒地望着他們跑向黃昏中飛着信天翁的紫羅蘭色海岸線,Bang!我想象着“海洋傳承”啓動,他們将牽手縱身躍入那鋼藍色的夜海之中。我望着他們白白浪費掉鋪墊了四章的海,跳上了男孩的11號宇宙飛船,媽的,狗屎!像那類毫無邏輯、卻狂攬10億票房的爆米花奇幻大片,他們飛往月球。
我的心髒。我捧住心髒,我需要前列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