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石碾子成精
石碾子成精
更深夜冷。
岸上點着一圈圈火把,跳躍的火光照着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個人臉上都是略微恐懼的表情。
賭坊從業這麽多年,從來沒碰到過像今夜這樣的情景。
夥計們只是遠遠看上一眼就能吓破膽,哪敢靠近喧嘩一句。
寧平背上被鞭打出了很多傷,這樣在水裏泡上一夜,明天就算能上岸,也得褪層皮。
圍在湖邊的打手樂呵呵地看着水裏的寧平,“大家都來陪你了。”
風水輪流轉,轉得實在快啊,寧平前腳把他們打落水,後腳就自己進去了。
楊大坐到湖邊,吃着瓜果,眼角的餘光在寧平身上停留片刻。
到底是希望他活着,還是希望他就這樣死了?
不明白,未可知,不知道。
楊大吐掉果核,朝衆人招手,“都來賭一把。”
“看看這小鬼明早能不能上岸。”
把人命當成賭局,寧平倒是挺佩服他們的娛樂精神,被賭的人還是他。
楊大帶頭,扔出五兩銀子,“我賭他死。”
既然是賭局,細節就得摳清楚了,有人很快說:“老大,那他是上岸之後再死該怎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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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說道:“只賭他是被我們撈上來,還是自己爬上來,上岸之後死了就不算死在水裏。”
“那我覺得他活着上岸的概率大一點。”有人說着,跟了二兩銀子押活。
現在離天亮還有兩個多時辰,雖然時間還久,但在這小池子裏泡個兩三時辰總不至于致命。
來玩賭局的打手就有十多個人,加上一些膽大的夥計,這盤賭局竟然也押了四五十兩銀子。
其中押他活的倒是稍稍多占一成人數。
只可惜寧平知道自己的狀态很差,這水又冰又冷,他背上還在往外流血,寒意往他骨頭裏鑽,凍得他四肢發麻,能不能撐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嘩啦”一聲,有人用棍子趕緊拍了拍水面,将忽然要失去意識的寧平叫醒,“別睡!”
楊大站在岸邊,舉起火把看他,“你死在這裏,可是你自己找死的,到時候真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寧平不就是想找人墊背嗎?沒人如他的願。
寧平被驚醒,活動一下快失去知覺的手指,抹了一下臉。
太冷了……
他的臉色很差,體力也快耗幹了,或許真的撐不下去。
衆人在地上升起火堆,圍坐在火堆旁烤火閑聊。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岸邊的打手用棍子把寧平敲醒好幾次,東邊的天色才露出一點點白。
“天亮了,老大。”打手看時間差不多了,把邊上休息的楊大叫醒。
楊大打了個哈欠,慢悠悠起身,讓夥計去弄條毛巾來,給自己擦了把臉,“人死了沒?”
打手說道:“沒。”
其實也離死不遠了。
寧平幾乎是趴在水裏飄着。
楊大伸手去撩起水花,往他身上潑,“小鬼,你死在這裏,我們都算為民除害了。”
楊大笑笑,“爬上來吧。”
有人用棍子把寧平撥起來,很快被楊大阻止了,“讓他自己上來。”
寧平朝着岸邊游過去,攀着岸邊一出水,只覺得身體立刻重了十倍不止,一下又虛脫地滑回水裏,嗆了好幾口水。
楊大站在岸邊哈哈笑,也不去撈人,“就這麽淹死了那也算死了。”
寧平倒是讓他失望了,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爬了上來。
他好像能死在岸上。
寧平趴在地上深深呼吸,看着水珠順着臉頰一串串往下掉,閉上眼睛。
好冷……
人倒是沒死,但發起了高燒,燒得根本醒不過來。
管事都吝得花錢給他治病,“當家的,我看他是治不好了,找個地方把他埋了吧。”
賭坊掌櫃道:“去治,治好了錢算他自己頭上。”
死了他就虧大了,寧平欠賭坊七百兩銀子的債還沒還清呢。
管事想不通,但見掌櫃救人的态度還是挺堅決的,只能讓人去找郎中過來。
寧平只感覺自己在五光十色的空間裏不斷穿梭了很久很久。
他睜開眼睛時,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暈摔下床去。
他沒死。
只是現在渾身痛得難受,似乎關節裏都在不斷往外冒寒氣,身上燙得吓人。
阿東端來藥給他,見他醒了,對他冷笑笑,“郝爺的債還清了。”
他把寧平應得的十二兩傭金放在桌面上。
其實賭坊連本帶利回收了三百兩銀子,但只有本金的五分是給他們的。
阿東說道:“你猜他那個大女兒被賣了多少銀子?”
寧平沒興趣猜,用勺子撥着熱騰騰的藥,“你沒給我往裏面吐口水吧。”
阿東道:“你昏迷的時候我天天往你嘴裏吐口水。”
寧平笑了一聲。
阿東繼續說剛才的話題,就想讓寧平知道,“她被賣了三十兩銀子,進了窯子。”
“她娘賣給了一個商人做續弦。還有那個小的,也進窯子裏打雜了,再養個幾年,就能出來接客了。”
阿東啧啧感嘆,“大好人,這個結果合不合你心意?”
寧平不想說話。
阿東靠近他,“你說你,拿着別人的命成全你自己。”
寧平慢慢喝着藥,不想反駁什麽。
阿東見他無動于衷,冷笑一聲,很快出去了。
管事聽說人醒了,又讓賬房拟了一張一百兩的欠條,讓夥計給寧平送過去。
寧平看着這張欠條,這管事往死裏坑他,給他治一次病就扣他一百兩的債務,他再病兩次這日子是沒個盼頭了。
“真給我用的是仙藥。”
管事聽到夥計傳回來的話,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要不是當家的要治,他一兩銀子都不想出,真糟蹋那些好藥!
“讓他要死就死遠點!”
寧平喝了藥後好得倒是很快,第二天燒就退了,身體在一點點回暖。
郎中複診之後,給他換了藥方調理,又養了三五天就徹底痊愈了。
楊大挺好奇他的身手是哪裏學的,習過武的緣故讓寧平的身體素質挺不錯,“拜過師父?”
寧平沒有否認,他習武很早,師父也不止一個,世叔的一衆武道朋友都曾教導過他一段時間。所學的包括基礎的調息、吐納、站樁、靜坐、穴道認知、皮毛醫術,以及各門拳腳功夫、各類兵器功夫均有涉獵。
楊大是想不到這種人會被從李家收進來,他也确實有不服管的資本。
好在當家的倒也算是把人壓住了,着實花了不少功夫,以及不少錢……
賭坊掌櫃在他痊愈後的第三天才再次見他。
賭坊裏這種賬并不少,大大小小加起來也有兩三千兩白銀。
“楊大,去教他怎麽收。”賭坊掌櫃道。
寧平倒是不介意幹活,但他拿着一摞賬,有件事得問問掌櫃,“當家的,你們把我打得半死不活,還要讓我自己出天價醫藥費,你們不覺得虧心嗎?”
賭坊掌櫃看了一眼管事,問道:“他的醫藥費花了多少?”
管事的臉都扭曲起來,這人還打小報告!雖然沒有他亂寫的那麽多,但也不少啊!
“不少了當家的。”
管事比了個數,“都是好藥,否則他哪裏能好得這麽快!我給我自己買都心疼!”
寧平威脅他,“把賬拿出來。”
管事冷哼一聲,只能讓賬房把賬本拿來,翻開給他們看,這次治病總計花費二十八兩四錢白銀。
寧平看了管事一眼,二十八兩四錢就給他寫成一百兩,“你可真黑心啊。”
管事扪心自問沒對不起他,“我有克扣你藥材嗎?你給這裏鬧了多大的事你心裏沒點數?場子裏的損失你不賠誰賠?”
寧平懶得理他,趕緊去翻之前那份醫藥費,骨折的藥費花了二十三兩。
這種價格用的确實都是好藥,但管事也是毫不手軟地讓他翻了四五倍來還。每一百兩每月就得滾十兩的利息,這管事是要把他壓榨到死。
“你真是石碾子成精轉世投胎,深谙壓榨之道啊。”
楊大捂着額頭偷笑,沒聽過還能這樣罵人的。
管事快被他氣暈過去了。
賭坊掌櫃擺了擺手,“行了,按入賬的價格記就行了。”
賬房去重新拟了張票回來,改了寧平的欠賬,抹掉那點零頭,一共是六百五十兩,月利息六十五兩銀子。
寧平很有幸成為了賭坊目前最大的債務人。
寧平嘆了口氣,其實無論是八百兩還是六百五十兩,他都還不上。
這賭坊掌櫃只不過是給他一個看起來能夠到的念頭而已。
楊大催促他,“走吧小鬼,跑街去吧。”
寧平跟着他出門,翻身上馬,這回跑街收賬只有他和楊大兩人。
楊大勒停馬笑道:“用不用我等你兩刻鐘。”
“嗯?”寧平不明所以。
楊大擡起下巴朝路邊的成衣鋪子示意了一下。
寧平看了一眼自己,他一直沒錢,穿的只是坊裏發的舊衣短打。
不過催回了郝爺的賬後,他拿了十二兩白銀。
寧平跳下馬,走進衣鋪。
楊大在街邊的茶棚裏等他。
一會兒之後,寧平已經換好新衣出來,翻身上馬,“走吧。”
楊大笑了一聲,上馬離去。
飛馳的馬蹄踏破石板路上的青泥,四月芳菲染進飄揚的絹衣。
銀鞍相配駿馬,飒沓有如流星。有道是鮮衣怒馬少年時,怎怯那人間難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