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五章
5.
女教師鄭莉教了她近一年。她大二由于缺課太多,險些重修。進入大三,管青和女教師認為她“成色已差不多”,不必天天跑培訓班。她分出一些精力到學業上,每天獨自去學校亭子山練吉他兩個鐘頭,一周只去培訓班一回。大三暑假,她沒回鄉,找了份數學家教,兩天去拜訪一趟女教師。有時家教的學生家塞她一小兜枇杷,她拿去和女教師吃。她的學費女教師不收,拿這金黃的水果借花獻佛。女教師笑:“算是徒孫的孝敬了。”近乎吃供果。正感冒咳嗽,用一只白手絹墊着,一粒粒剝那黃色果皮,一粒果肉輕咬一半,咳一聲,吐出印度紅色的果核,比她吐出的更猩紅,像九尾狐妖吐出修煉千年的妖丹。不知怎麽,她暗藏一粒抓在手心,告辭出門後方打開看,疑心上頭有女教師的一點血。攥住走到樓下,仍不舍扔,走到公交站臺才依依丢進垃圾桶,暗罵自己心裏有鬼。八月間,一連幾回,她沒在培訓班見到女教師,問劉斌。“走了,兩人崩了,”那鼓手說,他大抵習慣于重重地擊出大音量,一旦小音量開口,向來有一點鬼鬼祟祟的神情,“你別在他面前多提,他怄着呢。又和他爸幹了一架。”
“是麽。”
她面上要做出一點驚疑。因那鼓手兩眼睃着她,大抵狐疑女教師和管青的“崩盤”,有她一點功勞。她翻覆看了手機,通話記錄,短信記錄,未接來電。前天夜裏她曾電話請教女教師,關于《野蜂飛舞》音部間的力度控制,她手指在速度裏幾乎癱搐,女教師要她12點前務必睡覺,不需心急練到那麽晚,又問她在亭子山遇到過幾回的“偷窺狂”,是否确實叫校保安拿住了。夜裏安全第一。再打過去,無人接聽。過了一個月。女教師音訊全無。她每天翻一遍郵件記錄,并沒有女教師寫來什麽“道別”“珍重”的信。她心裏對那年長女友近乎生出一股怨毒,像受到情人背叛。問過一回管青,他同她發了一通脾氣,讓她別再提“那姓鄭的女人”。一天睡前,她試圖再撥打那號碼,已顯示空號,不存在。有回夜裏,她在學校亭子山練琴,早先曾有個戴鴨舌帽的男生跟過她兩次,她按女教師吩咐,告到了保安室,一向沒再來,這天又跟來,站在那寫了“敬亭山”小篆題詞的太湖石邊,罵她一句“騷貨”,掉頭走了。她藏在褥子裏哭了一回。想必女教師這回複了一箭之仇,怕是恨她此前那麽低格,背地勾引管青。表面做出那麽大度,不肯靠音符哄人,真正哄人卻誰也不及那女教師。那夜她不知怎麽,夢到許,強光燈,鑷子,一齊掀她骨頭。醒來森然齒冷,蜷在床上,喝放許多糖的滾燙沖劑,胡亂寫出一團旋律。她命名為《橋墩》,故意為錯亂和破碎起個堅實的曲名。郵件發給女教師,不知是求助,或報複。自然沒有回信。有也大抵是:“無非一堆回音。”她有回想,或許她寫出了天才之作,令那年長的女教師自慚形穢。自己掐自己,不要發春。大概過了半年,她多少平息下來。或許女教師的不告而別,只是她的國王父親忽然病重,要她回去接替攝政。或她的高官丈夫總算無法忍受妻子在外胡鬧許久,把她用戒備森嚴的軍車抓了回去。或者,女教師只是厭倦了管青罷。
多門考試挂科,畢業論文未通過,她大四需重修一年。到底在22歲時選擇放棄,辦理了休學。管青的樂隊建起來了,除了她,劉斌,還有一個叫餘明的貝斯手。16歲,已上高三,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獎,剛拿到了清華大學的通知書。一年後将去那裏念數學系。
她成為管青的女友,仿佛是女教師退出後,水到渠成的事。一天在培訓班練完琴,她預備告辭,管青說,不急,幫把手,我要熨件衣服,你幫我看看。他要參加個什麽音樂圈裏的派對,計劃穿一條郁金色西裝。膽敢穿紅挂綠,不躲入黑白灰的安全區,算作藝術家的進取心。這是請她坐鎮的意思了。下午三四點,朝北的房間是半昏的,女教師從前的房間,僅一绺西邊的日光落在客廳,暗豆色的光隔着幾米遠望過來,帶三分不信任。像那年長女友仍位于這空間的某處。他随意穿一條睡起過很多褶皺的柿子色斜紋襯衫,不系扣,胸敞開一線,熱傷風,吃過寒食散似的,臉庹紅,“咄咄”吸着鼻子,手握那黑色金屬熨鬥,在西裝上傾軋。她提醒他,最好用條毛巾隔着,怕燙壞。他觑她一眼:“我不太會。”當然還是由她來熨了。或他本來就這樣打算。她低頭推動熨鬥時,他果然繞到她身側,手臂箍住她腰,撚一撚,頭抵在她肩頭,嗅她的耳垂。別鬧,她說,會觸電,燙壞了。他懶洋洋說,壞就壞吧,把地板燙穿了也可以。或早預料有這一天。她沒再掙紮。再掙紮是刑事案件。他當然也早看出她對他的不同。像女教師說的,她因他失魂落魄是多麽明顯。但他仍精打細算、不容有失。或許算準等她拿着通電的熨鬥時一擊出手,算是做了雙重保險。
她主動對他說:“我們不互相管。”不能輸給女教師。“但不能招搖撞騙,”她已熟練運用“□□”“精神”“生理需求”“情感陷阱”幾個大詞,“玩在一起可以,但不要傷別人心,騙別人”。也不能惹一身梅毒。他說:“我們不互相瞞着,‘猜來猜去’,低等文明,我有什麽事,你有什麽事,我們都像知心朋友一樣真誠講。”她一陣刺痛,怪不得,是他主動向女教師真誠講了她的勾引,她故意彈破的指甲。一天□□過後,他說:“你放不開。”他讨厭混雜刺耳的音樂,像重金屬,也不欣賞hiphop,但欣賞女人在他身下尖叫亂嚷。她叫得不如他想象中熱切。他說:“出去應付,是要端個樣,軟踏踏地四處賠笑,人家瞧不上——床上真誠一點。”他露出一點贊賞:“鄭莉叫起來,你可差遠了。”又故意刺她似的:“她從不怕像個婊子。”他不經常這樣刺她,但肯定也隐隐發現提女教師對她管用。但他失了算。她反手把這當做一個恭維。原來她究竟有一處地方可以勝過女教師。
樂隊第一回亮相,是在穿山甲酒吧。她曾在那酒吧門口讨到他幾串烤肉。他們排在淩晨12點到4點場。公認10到12點是黃金時間。8點到10點也勉勉強強。後半夜的酒吧,轉盤鐳射燈的濃紫濃藍滾在魚骨紋木地板上,吧臺上橫倒一只只柯林杯、啤酒杯、瑪格麗特杯,杯底剩一線微澀的馬提尼殘酒,冷冷候刑似的,随時預備被一個醉酒客人砸碎掉。來去間人人籌謀“上誰的床”或“拉誰上我的床”。年輕女人癱軟在年輕男人懷裏,任由他半抱半拖出去,或兩個男子為一個酒醉女郎大打出手。他們在舞池上唱,仿佛為其中一個誰助威。唱了兩個月,另換到一家“甜甜圈與馬桶墊俱樂部”,仍是淩晨場。一回,有吃醉酒的中年男客人跳過來抱她,管青将手裏的話筒砸在那男人前額,賠了800元醫藥費。半年裏,樂隊兩位男士像被置于鬥獸場,平均每月負一次傷。她退學前的大學同學,那姓李的吉林人,一天也出現在酒吧,手拎一瓶啤酒,邊喝,邊盯了她看。那酒化作他身上的肉,每喝一口就壯胖一斤,兩個小時裏,陰沉沉地塞了他作一座陰厲的山。她後來觀看過一位女畫家的“犯罪人格”主題畫展,女畫家畫了一幅想象中的安祿山油畫,出奇地同李相似。休息時,她提醒管青,指點李的位置,可能會碰到砸場,管青走到李的吧臺椅前,撾過李的酒瓶,在吧臺上砸爛,對他說:“滾。”她感到管青會被李捅死,幾乎撥打110,但李踉跄着跑了。夜裏她令自己叫得大聲,酬勞她的英雄。
他們早上八九點睡覺,夜裏八九點起床,那時節的酒吧淩晨場,50元一鐘頭,四個人,每天合掙200元,偶爾有小費。管青把錄制專輯提上了日程,總歸要湊出七八首歌,賣不了錢,放上網也是好的。先要出名。他拿出章程,出了名,總歸有人千方百計來捧場。
第一張專輯《電子月食》發行是四年後。歌曲是現成的,管青數年間寫了不少歌,不過需從二十餘首裏挑選最具說服力的幾首。起先他們簽了一家獨立音樂制作公司,管青揮動碳色水性筆,在一系列約束條款下簽了名,對籍籍無名的音樂人來說,條款不算很寬宏,但也是市場行情。一次飯局上,管青喝了酒,把一盤羅漢豆傾入公司老板瞿西服後領裏去,說後者“只配聽皮鞭抽女明星的肥屁股”,因瞿說,在他經營的幾家公司中,“就屬你們這幫音樂販子在賠錢”。不久管青單方面代表樂隊撕毀條約,退出公司。代價是13萬違約金,已進入後期制作的新專輯,以及此前他所有簽約作品10年內的獨家發行權。
他們重變成酒吧樂隊。每天起床後,管青依然在工作臺前堅持工作3小時,他有頑固的作息,強烈的進取心。女教師曾對她說:“你知道他哪裏最吸引人?”說是他身上那種堅持進行二流創作的持之以恒,相信自己在做開天辟地的事,相信自己可以僅靠寫一些動人的回音載入音樂史,那種對自己的二流才能的物盡其用,十餘年來無所不用其極地采掘、運輸和推銷——盡管還不得其法,女教師預言,那一分才能遲早将用作十分。但宿醉讓他頭腦很難保持清明,一回在餘明的19歲生日會上他醉倒,口吐白沫,送去醫院,被診斷為重度酒精依賴。在翻覆酗酒和戒酒當中,三四年時間,他又陸續寫了二十來首作品,有的煞有其事,有的濫竽充數,有的充滿酒精和疲倦,有的只是噪音,但有五首是佳作。這時她漸漸有了合格的“聽商”。幾年裏她糊塗亂畫,在筆記本電腦D盤裏也寫過數十段半成品,大多編曲結巴,效果一磕一絆。挑出完成度高的兩三段,她請餘明過濾掉效果器扒譜,那首《貢祿》是巴裏奧斯《大聖堂》的片段篡改,《姓符》是費勒《瑪祖卡舞曲》的手臂移植,《鑼》的旋律走向幾乎全依仗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調式、節奏和音高強弱重合率達到六成。“你吸收過的音樂,将反過來吸收你”。她方懂了女教師的畏難,無人能走出音樂史的“回音區”。管青的五首新作也仍屬“回音”範疇,但雜交、拼接、混溶的工藝很老練,對聽力經過音樂史考驗的人來說,頂多似曾相似,一時不很能輕易認主,何況有4處奇峻的音色堪稱原創。她僅把她那首《橋墩》給他看,算是毛遂自薦。這是處女作,倒格外有點自己的五官。或者很差,或者很好。她反倒最怕平庸。情願差得令人作嘔。他沒正面否定,只說:“太柔膩了,鄉村民謠的味道。”專輯七首冷冽如月的音樂裏,忽然燃起土胚房裏的炊煙是不恰當的。她不認為《橋墩》柔膩,不認為曲子裏有炊煙,但未反駁。橫豎音樂已經被寫盡了,何必多此一舉。她只肯苦練吉他。沒有才能,退而做個頂級技工。表演之外,每天仍練兩個鐘頭。有回有人敲門請她“三更半夜積點德”,管青笑她:你再彈,門上明早會貼封條。在酒吧表演中,漸漸她成為樂隊的明星,“票房”保障。她的表演片段視頻曾在幾個社交網絡流傳。關鍵詞“冷豔”“性感”“超美舔屏”“想死在她吉他弦裏”。做個純然的維納斯也不賴。
作為一點退讓,管青允許她為《電子月食》專輯中一首《鱷魚皮革》作詞,并在編曲裏加入了她的署名。向朋友們介紹:“這首裏加入的風鈴音色,是孫琦的提議。”在一首歌裏加入風鈴音色,如建議專輯封面設計融入一點波普元素,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偉大創意。專輯發行後,離技驚四座固然很遠,但圈內的音樂雜志、報章上,開始有了他們的名號。有人稱贊管青編曲風格“冷峻、貪婪、一絲不茍、天馬行空”,有位樂評人盛贊那首《射箭的人》,“能聽出迷幻的底子,效果器神手,模拟出箭镞離弦、破空飛行,終于射中那衛星如射入女人□□的聲音”“天才的大盜賊,将兇器藏在音軌裏,倘若地球上的旋律寫盡了,他仍能搶劫月亮”。那樂評人邵後來成為管青的“知己”,胰腺癌過世之前,每年兩人結伴去甘南旅行七到十天。
專輯發行半年後,他們搬去南方一座大都市,簽約了新的經紀公司。管青吸取教訓,必要時可從孤傲裏勻出五分風流,他堅持讨價還價,簽訂了更符合利益的條款。新經紀人鄧為顯神通,為他們順利在當地籌劃了第一次、第二次專場,春節前兩個月,在南方5個城市,做一次小型巡演。次年樂隊發行了第二張專輯《貝類》,第三年是第三張《調色盤》。近三個月,管青在鄧陪同下,溫文有禮地一位位拜訪圈中大人物,一位□□任職的老先生,送他一副親筆書法題詞:“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鄧做主,将書法挂在了公司的英格蘭古典裝潢風格會議室。《調色盤》獲得了華語樂壇年度最佳獨立音樂制作獎,同一場頒獎典禮中,35歲的管青代表樂隊領受了“獨立音樂創作歌手獎”。
也是這一年,在昆明機場,管青遭遇了歌迷的襲擊。後者是樂隊的6年歌迷,自稱曾在“甜甜圈與馬桶墊俱樂部”陸續打賞過樂隊“2800元”。襲擊管青,因管青在新專輯主打曲《調色盤》“第34小節裏用兩個下滑音羞辱我”。新聞報道裏,“管青的腹部被曾經的‘伯樂’用一把□□捅傷,如今正在華西第一醫院緊急救治”,不久,那姓姜的樂迷被證實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正如列侬的遇刺身亡,管青的聲名因這次事故幾何增長。住院一個月後,管青一出院接踵接受了十餘家媒體采訪,其中一家稱他為“寫歌的杜尚”。他頗感振奮。另一家比他做“梵高”,則令他倍覺冒犯。其時一位獲得青歌賽金獎的陝西農民,也正被比作“唱信天游的梵高”,荷蘭天才畫家的含金量正因被大量轉贈而極速貶值。不久,公司通知樂隊,一次西歐八國巡演已經在籌備當中,樂隊的聲譽即将正式卷入全球化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