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八章
8.
胎兒的紀年是“周”,9周,10周,11周,每一周狂飙猛進一點。未從母體裏嚎哭闖關之前,它們是小人國的公民,另一維度的生命體。
她對照《現代婚姻:健全配偶人格分析手冊》,一一列出和管青結婚的優與劣。管青是個36歲的健康男子,HIV抗體、梅毒螺旋體抗體、乙肝抗體均呈陰性,本陷于陽痿危機,剛剛戰勝了自己。在音樂領域,獲得過年度獨立音樂人獎,算專家,精英人物。今年陷入谷底,如伺機調整,收入将逐年改善。他尚無暴力傾向,有基本同情心,有時會掏出十元錢,丢進路邊乞丐的搪瓷碗。性格方面,很難說怡人,或不如說,他是那種憑借身體裏的“怪物”獲得魅力的人物。過幾年,她或會徹底憎惡、厭倦這怪物,當下她仍為怪物所吸引。漫長的8年同居,她和怪物磨合得尚可。小傷、挂彩,即便同居對象是聖誕老人怕也難免。她沒叫這怪物真正咬傷過。她想。尚未到肢體不全的境地。“能熬8年,你們已算圈中奇跡”。女主唱冬妮曾同她玩笑。可封為“當代梁祝”。
她自己将在年底滿29歲,此前未認真規劃過一生,只隐約感到,将一生效命于音樂。沒有證據表明,結婚會狙擊她的音樂生涯。管青說,他們其實早已“結婚”,不過多領一份紙質蓋章的證明,把那引號删掉罷。婚後會由保姆照顧孩子,他母親也願提供支撐。洗衣做飯洗碗,原則沿用同居時的平衡分工,她洗衣,他洗碗,做飯端看誰有心情,管青每周會有一兩回冒出切切洋蔥,敲敲雞蛋,用平底鍋煎一塊绛色牛排的熱忱。其餘時間他們吃外賣。每周請一次家政。如果100年前的女藝術家會因燒柴煮飯耗掉一個上午,冬季河邊搗衣耗掉一個下午,錯失了寫出偉大作品的時機,她能采取措施保證她不會。她無法否認,她幻想過嫁給管青,不止一次,那種普通的女性幻想,嫁給自己所愛的人。管青呢,此前他從未表現出他有計劃成為誰的丈夫。他結婚的願望,怕是得知她懷孕的即興之作,跌落谷底後的忽發奇想,想要憑借成為丈夫、父親東山再起。她亦另有一份隐秘的心機。或一點滑稽的癡想。女教師說,世間的音樂已在莫紮特、舒曼、斯特文斯基那裏終結了。但莫紮特、舒曼、斯特文斯基都從未懷孕産子。若他們寫盡了人間的音樂,那人間恐怕并不覆蓋這些時刻。懷孕生子是一個新領域,她算盡镏铢,至少是一條新罅隙,說不定她能鑽進這條罅隙,摳出點新音符。
做完12周的b超,她和管青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結婚證內的夫妻相片,說是管青和她,不如說是那胎兒的彩超單。機器拍攝下她的子宮,是幅黑色的墓穴主題油畫。醫生指着側躺的灰白色小人輪廓——只依稀分辨出頭部和上半身——告訴她胎兒發育健康,能看出鼻梁很高,“像媽媽”,四肢也強健有力。她得知,胎兒已能泌尿。多盛産一份尿液,是這生命給母親的初一份問候禮,從此刻起,請當母親的時時刻刻體驗排尿的焦灼罷。
懷孕8周以後,她吃什麽嘔什麽,領證當天,早起心悸得厲害,在衛生間吐出黃黃綠綠的酸水,吞維生素B6,吞葉酸。他們沒舉辦婚禮。領證之後一周,請雙方父母一同吃一頓飯。兩邊父母此前從未正式謀面。她母親送了玫紅色床上三件套,管青母親送一套純金的12生肖多子多福娃娃。她父親拘謹地品嘗了管青父親的獅峰特級龍井,同那三甲醫院退休院長談論氣候變暖,他背着手,在親家母的介紹下,參觀了親家的小別墅樓。
這鎮中學總務科長照例視察過女兒女婿的婚房,對女婿将收入大半用于收藏各類高價限量版樂器(如一臺165萬的施坦威鋼琴),新婚夫妻仍在外租房頗有微詞。私下囑咐她:“往後要孝順公婆,勤儉持家。”出租婚房客廳的電視櫃舊了,料子倒好,她父親拍着那木櫃板,“是黃翅木,櫃門松了,鉸鏈要換。”沙發要重新包一層皮,龍骨倒還結實。廚房沒有通風窗,怕煤氣中毒。浴室的熱水器已有了多少年?八九年?那過了最佳使用壽命,最好要換,最好要安上防水插線板。“60升的熱水器小了,要80升!”這總務科長感慨,可惜城裏不燒鍋爐,我們鄉下學校的公共浴室燒鍋爐,用不盡的煤,用不盡的不知多麽滾的水!床當然也最好換,這種鐵架床,倒敦實,但新婚照例要有一張新床。他去當地家私城,挑選了一張深檀色的實木雙人床,一天下午哐裏哐當請人馱進屋。管青說,配張八仙桌,正好躺在上頭吸大煙。他對岳父的“鄉村官僚”派頭很不以為然。
娘家人回鄉前,她妹妹對她說:姐,蘭蘭說,爸送姐夫的那只手表,他給了冬冬。她妹妹比管青妹妹大1歲,兩個小姑娘常湊在一起。冬冬是管青小姨的孩子,念初中。
她對管青說:“把表要回來。”
“我本來又不帶表。”他歪在沙發上吃一只棗泥糕,說他又不掐點上班,給小孩子正好。
“是我爸的一份心。”
“床不是收下了麽?”這也是你爸的心,那也是你爸的心,“石榴籽也沒那麽多心。”
她自己去找他那表弟要表,和聲和氣哄那孩子,那孩子倒很好說話,當天沒帶在身上,第二天從家裏取了手表騎着單車送還給她。她父親不知怎麽聽到風聲,從老家打電話對她說:“送了就送了,還要回來,成了我們欺負親戚家孩子。”
她哭了一場。到14周,論理超過3個月,妊娠反應當結束了。她仍每天心悸,想吐,太陽穴發脹,到夜裏睡不着,睡着了發噩夢,時時想解手,坐在馬桶上又解不出來。她心裏想着離婚。和她母親商量,她母親吓一跳:“你結婚就吓我們一跳,招呼也不打。結就結了,現在肚子裏又有了小的,哪有糊裏糊塗結了婚,又糊裏糊塗離婚的?”或許丈母娘找女婿電話說項,管青倒對她認了錯,把表戴在手腕上,“你別氣,我就是怕你爸,一看像教導主任,你知道我從小最怕教導主任”。他戴了半年,一天丢了,說是和朋友夜裏吃燒烤,不知怎麽就不見了。
一天,她倒在衛生間,半晌爬不起來。下頭仿佛有液體淌出來。她松口氣。管青吓得冷汗直流。送她去醫院檢查。胎兒竟沒事。她打了一向營養針。雙方家族裏的女人,都來給她傳授經驗。她母親憂心她,從老家再來城裏,照顧了她幾個月,說大抵因為是第一胎,第一胎總是更難熬。“我懷你時,也是吃不得東西,吃肉咽不下去,膽汁都嘔出來。算命的說,你懷了個觀音菩薩,要你茹素,勉強吃白菜蘿蔔,連橘子味都聞不得。倒喜歡吃糊鍋巴,光吃鍋巴吃了一個月——你孕吐來得晚,怕也要比別個多打熬幾周。”
她不知道,她需要多熬幾周。每個月一次,她做一次産檢。照醫生說,胎兒一次比一次更健碩,發育得更完整,如今已快有半斤重,一條大老鼠大小。她睡眠略有好轉,一天能睡着兩三個鐘頭,但仍太陽穴刺痛,惡心,時時想嘔吐。一天,管青去了公司,她母親陪她出門散步,醫生囑咐她适量運動。她沿小區的林蔭道走,腳下是鵝卵石路,凹凸不平的顆粒感,如果她跌一跤,孕婦本來容易跌跤,或許那老鼠會跌碎。但恐怕不會,那小東西修了個刀槍不入的金身,只會令她再一回空歡喜。再令她母親垂淚自責許多天。她時時能感到那老鼠在身體裏竄動,據說它已能聽到聲音,嗅到味道,能四下打探母親子宮的環境。有回碰見小區的八哥犬,那苦眉皺臉的狗雙耳立起,胡須輕顫,朝她前肢伏地,做出戒備,不久嘴裏發出警惕的吠聲。它嗅到了什麽,也許她懷了天生的殺人犯,虐狗狂。
在醫院拿到22周的b超後,她讓管青和她母親先回去,說去探望一個住院的朋友。她沒有這樣的朋友。她獨自一人前往醫院腫瘤門診樓,告訴護士,她有位在4樓住院的姨婆。她上到四樓,假裝未察覺她母親拖着腳跟在後頭。她一間一間病房走進去,她并不知她在做什麽,大抵只想聞聞消毒水味,汗和食物的悶臭味,癌味。那綜合的絕望味道令她有親切感。一間病房裏,有個50餘歲的枯瘦女人躺在床上,臉是鉻黃的,穿一條鼠灰色保暖內衣,穿反了,肩、領的接線縫合處翻滾在外頭,像一臺未縫合的外科手術:“曹老師出去了,你在她床上坐會兒——她陪隔壁王奶奶去超市了。”把她當做了那曹老師的兒媳婦,她兒媳婦大抵也懷了孕。她不置可否,問對方:“您怎麽樣?痛嗎?”女人說:“怎麽不痛,瑪咖都不管用了。”把一塊卷起來的紙尿褲向她展示,“兒子給買的,這東西我不用。痛的時候往嘴裏一塞,免得把舌頭咬掉喽。”
“幾個月了?”女人問她。
“22周。”
哦喲,女人贊嘆。順勢接過她手裏的彩超單,贊賞那黑洞洞的胎兒成像,“好個乖寶寶,胖乎乎,軟乎乎。”從那b超單裏吸取了一點新成分止痛藥,說她下周預備第二次手術,2期了,手術希望不大,多少往淋巴擴散了,又壓迫了脊椎,但不做怕要癱瘓,“醫生說,能切除一些是一些吧,多一年是一年。”
癌症的瘤子,到底公認是該切除的。她肚裏的那團東西,不亞于癌的痛苦,人人卻只說:“好好養着這小東西,一天比一天大啦。”
她加入一個“準媽媽群”,看群裏孕婦分享自己的日常。多半是孕早期反應激烈,同樣到二十幾周,“除了肚子大,跟沒事人一樣上班做事”“昨天去游了泳,在水裏覺得很輕松”。在孕婦裏,她也是最難伺候的一類。有幾回管青以為她在做戲。偶有一兩張帖子,說直到生育前,仍叫孕吐反折磨的,她都标星收藏。像存證詞,恐怕一天誰拷問她時有用。其中一個ID,叫做“棉1123”,是個貴州孕婦,同她一樣29歲,同樣整天時冷時熱,失眠半宿,一晚發帖說,老公在外頭吃了牛肉粉,回來她聞到他身上的蔥味,氣得她撾踢了他幾腳。她給對方發了私信,告訴對方:我總想走到哪裏摔一跤,把它摔沒了。她提心吊膽,怕等來譴責,不到5秒,對方回複她:我住19樓,剛想撬開窗戶跳下去。
每天她們互相夢呓幾句,“夢到生了個黑糊糊的東西,一落地就蝙蝠一樣撞到天花板上去”“和我媽吵架了,聽不得她穿拖板鞋跟着我走來走去的聲音,她已經盡量小聲了,她半月板做過手術,有點瘸,我有時恨我自己”“晴天你會覺得好點嗎,我晴天會好點”“有時晴天心情會好點,但多曬一會兒太陽,馬上整張臉都過敏脫皮”。兩只枉死鬼,擠同一間煉獄,涼涼地互相抵握,像種新婚燕爾。
棉1123分享她一個緩解方法,一串網址,“嚎叫論壇,對我有一點用,不知你行不行。”
一個癡迷對象是“人類痛苦時嚎叫”的同好聚集地。實在不很體面。她下載了幾個壓縮包,影視作品人物尖叫、嚎叫剪輯合集。多數對她不管用。能貫穿她的嚎叫,通常是真人自己在衛生間、深山裏尖叫的自制視頻。論壇裏格外青睐一位印度女演員拉克希米,認為她的嚎叫堪稱世界第一。她下載了印度女士在電影《椒麻大街》裏被□□鞭撻時的痛號,她提取轉存為MP3,有幾個月,需要睡前聽一聽方能入眠。
音樂早就對她失效了,莫紮特不行,舒曼不行,斯特文斯基也不行。懷孕17周時,管青母親給她買了幾盒《胎教音樂》,怕輻射對胎兒不好,讓她距離音響2米聽。室內樂,世界音樂,輕音樂,還有幾首不知怎麽摻雜進去的new age。看起來大家也覺得胎兒很不好惹,最好屏聲靜氣接近,像馴服什麽侏羅紀恐龍,先隔着栅欄喂它們幾塊麥芽糖。
管青不認可他母親的品味,“會把我女兒教成一個銀行出納”。他倒很自信他不久将有一個女兒,軟渥甜蜜。他尚沒完全恢複工作,但已恢複了創作。每天早上8點開始,坐在他的工作室內按按鍵盤、撥撥吉他,到12點。偶也接受經紀人鄧的推薦,替樂隊去“面試”一位新鼓手或貝斯手。一天,他搗鼓出一首曲子,耳紅面赤,說是寫給“女兒”的。讓她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他要在鍵盤上彈奏那新曲給“女兒”聽。她忍住怒火和頭痛,她沒理由阻止一個充滿愛意的父親為“女兒”寫歌。她揉着浮腫的腿,把惡意投向牆角水泥盆裏一株散尾葵,那非洲灌木長長的墨綠葉鞘裏,她聽到一些高音,一些低音,一些強拍,一些弱拍,這是傑作嗎,還是一堆狗屎。她失去了判斷力。在孕育這生命的幾個月裏,她成了一層皮套之類的東西。沒有味覺、視覺、觸覺、聽覺,或原本的味覺、視覺、觸覺、聽覺,已通過胎盤輸送給了那新生命,像輸送一些氨基酸、蛋白質。她肚子裏的東西,對它父親的音樂給予了一陣狂翻亂踢。管青跳起來,狂喜說:“她喜歡!”或許是的,她身上那些從音樂裏獲得快樂,磨煉品味的能力,那些或可稱為樂感、天賦的東西,或也全輸送給那胎兒了。皮套唯一的作用,是保護那胎兒。
曲子應當叫《熱帶》還是叫《b超》,管青拿不定主意。熱帶因他近來感到又一次進入了旺盛的生命季節,B超則因他每晚睡前忍不住要一張一張重溫那3張彩超單……他少有這樣舉棋不定,歡喜到失措。她斬釘截鐵命令他:熱帶。她聽不得b超,聽不得b超由他的琴聲寫出來。他又不用做産檢b超,他又不用忍受孕吐和失眠,倒是他搶先她寫了《b超》。
有時家裏堆滿雙方家族的人客,人的味道,一只只口腔的味道,一個個胃囊的味道,衣料上沾的煙草、地鐵和甜品店奶油的味道,她實在忍受不了時,會一聲不吭,關門走進房間。人人理解孕婦的荷爾蒙,“噓,別說她”“懷孕時是這樣”,體諒她,這樣粗暴待客。羨慕她,孕婦才享有随時翻臉的自由。她拉上卧室窗簾,在筆記本電腦上插耳麥聽印度女演員的嚎叫。看幾部bbc攝制的動物紀錄片,動物會令她感覺稍好一些。在那些關于獅群的故事裏,母獅總在懷孕後獨自離開獅群,幾個月後帶着幼崽重新歸來。中間那幾個月呢?憑空消失了。
半年多無法寫出音樂後,她重新試着抱着吉他,從六只弦裏擠出一些調子。她并未克服包裹身體的那一堆惡心、腫脹和疲乏。純是出于一種和丈夫的暗中競争,較量。管青若知道,會怕她中了邪。最終她寫出了一堆充滿了噪音、恐怖、焦灼和恨意的音樂碎片。
這就是人類音樂仍未寫盡的部分嗎?
這就是她結婚生子,想要體驗的全新價值嗎?
難怪從來沒有什麽妊娠協奏曲。也許就該承認,孕育生命就是一堆堆純淨的痛與倦,沒有任何琴弦能讓那凝結成英雄主義。母親的偉大,就是一次比一次耐受更大的苦,獲得無機物般的包容力,像填埋那些無法降解塑料袋的垃圾場嗎?把其餘有機的、能轉化的東西拱手讓給別人,像那些在戰場裏死去的士兵從沒寫過自傳,倒是站在一邊拍攝他們中彈死亡的攝影師舉起了反戰大旗,獲得了諾貝爾□□嗎?
還是她仍缺乏天賦,仍缺乏感受力?
鄭莉會做的比她更好一些嗎?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