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十章

10.

有了那嬰兒,她似乎不必再用音樂證明自己。女兒半歲時,出于一點殘留的好勝心——實在未殘留很多——她堅持參與了樂隊新專輯最後兩只歌的吉他部分錄制,早先,管青從另一只樂隊“租借”了對方的主音吉他手。她彈得已有點走樣,六條弦在她手指下,六個絕交的舊友,一條比一條疏冷。管青沒說什麽,令她多錄幾遍,安慰她,後期也能修音。他總體遵循那一套,“不要惹哺乳期的女人”。她感到自己逞強,自戀,不識好歹。錄完走去公司宣發部,和負責專輯上市推廣的女副總監琳聊幾句,打點媒體,錄MV,抽獎的禮品,或可同某次時尚走秀合作。琳面上是笑笑的,從前她們一起報過高溫瑜伽班,是不是這39歲的女副總監其實也隐含怒火,惱怒她入侵領地、越俎代庖?她橫豎插上了幾句話。她想。

回到家,保姆呼一聲“救命的觀世音菩薩”,把女兒送回她的蓮花寶座下。說她出門多久,那小女孩便嚎叫多久。誰也不要,只要媽。那孩子志得意滿撞進她懷裏,她志得意滿舉托那孩子,她叫她“寶貝”,她叫她“媽媽”。幼兒剛剃過頭,白軟的腦勺上覆一茬青青的發根。在男女還不分明的年齡,胖或瘦,是幼兒的性別,她是胖的,奶水、輔食都大口吞吃,頭骨太玲珑,堆不住臉頰的肉。但幼兒的胖,那樣蓬勃,沒半點下堕的頹勢,是光圈似的四面均勻射出,成一個完滿的圓。那完滿的圓,張嘴哭,張嘴笑,用手捉着她頸部的一顆痣,很快睡去了。媽媽的肉痣是女兒的玩具熊,庇護她安眠。樂隊的第四張專輯不久發行,評論界稱管青“三年磨一劍”。假如她沒像他,在年底獲得什麽年度制作獎。女兒是媽媽的獎章。

女兒13個月時,她借參加表妹婚禮,回老家住了兩周。令女兒自然離乳。再回來,那孩子總對着空中抓什麽,她一看就要哭,一時疑心是得了飛蚊症,專門去醫院檢查。一向女兒夜裏不停打嗝,她也疑心是懲罰她斷奶的狠心。這時她也半信了那保姆,五十多歲的湖南女人總用“菩薩”來哄她。有時沒抱住女兒,令幼童摔一跤,叫當媽的一句“菩薩”,“除了媽,這寶貝疙瘩誰也不認的”,師爺似的狡詐,令她也得意,罵一句“就你嘴甜——她咬你沒,置物架上有紅花油”,不至真換掉她。有時兩人聊兩句,她問保姆的三個子女,湖南女人一個個數着,老大,廣東做泥瓦工,老二,老家做運輸,開貨車,去年過年她也吃上了山東運來的冰鮮牡蛎、白廟芋頭,老三,唯獨這老三是有福的,正在本市念大學,本科,高考足高出二本線32分。“他說你掉進錢眼子裏了,情願在外頭給人帶孩子,不肯帶自己兩個孫子,”那女人将橙色兒童碗暫放在茶幾上,枯而皴裂的兩只手掌,撐上雙腿,是正襟危坐了,一開口,已預備到自己将要哭,這女人其餘時候精明滑黠,唯哭必是行正坐直,“也不問,我得的幾個錢,都給了誰?”恍然夢似的,女人只在哺乳期才有幸做一兩年菩薩。到了一歲半,女兒的氣力已極大,有幾回保姆走過來,說叫女兒撓破了腮邊的兩塊油皮,“連她奶奶也叫小祖宗在鼻子上抓了一條紅瘢,這麽長。”她照例給保姆打兩百塊紅包,心裏怪這老婦人會算計,連一歲多孩子的狀也告。有幾次,她聽保姆對女兒叨唠,一位曾老師家的小毛毛多麽乖巧聽話,輔食一吃一大口,從不像你,亂拿勺子往牆上丢。她對管青說,不如換保姆,這劉大姐總說女兒這不好那不好,和誰家哥哥姐姐比。管青吃一驚,笑她病态敏感:“劉大姐就是嘴多幾句,你是魔怔了。”周末去管青父母家吃飯,他拿來說笑:“劉大姐人多勤快麻利的,看監控,連消毒櫃每天都一遍遍仔細擦,和多多嘀咕幾句,孫琦現在多心,倒覺得人家指桑罵槐。”他倒這樣旁觀者清。一桌人都笑,她也笑,低頭接受人人誇她,“不同了,以前人人問,你家管青是不是娶了個模特——現在畢竟是當了媽”。模特和媽,各是一類特殊物種,天敵。

她婆婆小心建議她:“有時也多出去走走,公園,文化廣場,別在家裏悶着。”有幾回,管青放一兩本再版新書到她床頭櫃上,《悉達多》《愛的藝術》,假意問她:“最近沒見你看書?”疑心她當了媽,是返了祖,怕要重新識一回字。她因此時時警惕自己對女兒的偏心,怕一天成了坐井觀天,時時忍住那埋怨,當初你們怕我不愛孩子,現在又嫌我太愛。

只有那幼兒能撫慰她,她把她抱起來,人人近來都提防着把這孩子舉遠一點,因她正學會把胖臉猛然撞上別人下巴。一回,管青的下巴叫她撞得青紫過兩三天,叫了那孩子幾天“小冤家”。孩子只撞她時格外留情,熟門熟路撾着她那肉痣,嘴裏叫她“媽媽”,又高聲叫幾聲剛學會的“椿樹”“柳樹”“大槐樹”,識字卡片上的一棵棵樹,為博當媽的親吻她幾下。只有小孩是這樣,全心全意忠貞于媽媽。

女樂手微信群裏,一天加入一個叫梅娜的獨立女音樂人。女主唱冬妮私下告訴她:管青最近在和梅娜合作。她讀懂了那意思,是讓她小心。冬妮去歲嫁給一位華僑,年初剛做一對龍鳳胎的母親,過去她們之間,從未過有這等提點。有些事,公認傷不了其餘女人,只能傷那一類做母親的。她點開梅娜的社交媒體主頁,健康餐照片,凱撒醬加雞胸肉,西蘭花,大蝦,紅酒,在森林公園夜跑的背影,上個月在新西蘭過24歲生日,和音樂學院枯瘦如甘地的導師合影,扯着對方的絡腮胡子。不算美人,但富有意外魅力,去年剛取下矯正牙齒的牙套,偶爾發一張少女時戴着厚鏡片,坐在竹席上吃西瓜的舊照,配文:“16歲胖子張開血盆大口。”十六歲再怎樣張開血盆大口,也咬不傷24歲的豐姿。

她沒主動問。一天,管青躺在床上,問她:“你們女的最多幾天不洗澡?”她說,她坐月子一個月沒洗澡。“坐月子不算,”管青答非所問,“再沒見過那麽不愛幹淨的女的。”他在暗示,她可以問。她說:“你忘了,你那時候蜷在漢庭酒店,兩個多月不肯洗澡……都生了褥瘡。”他冷哼一聲,是她自己不問。算是她辜負了他,一片坦誠的交心。

不久,她在音樂播放器原創新歌榜單上,看到歌手為梅娜的上榜曲目《——》,年輕人故弄玄虛,不知是兩個1,還是一只破折號。她點開播放,低音提琴從地心穿來,震着她腳跟,這24歲女歌手開了口:

“一些人,至少有兩個,

事後向我透露,

曾有一些瞬間,

想将我掐死、捅死、絞死。

一些争執場面,

我看過一些人臉,

眼睛發紅,肌肉翻卷,

我憑感覺,我憑想象

這人臉想将我掐死,捅死、絞死……”

她吃一驚。兇殺電影裏,被綁架殺害後,遺體嘴裏塞着破布條的音色——如果遺體可以有某種音色。每一句,像求救,又有死者的孤高無理。這24歲女歌手是個天才。她發出一陣難言的,介乎嫉妒與欣慰之間的哽咽。她想,那回管青是被拒絕了,因此說人壞話。管青會說她腦子有病。神婆福爾摩斯。喝符水,吃香灰,每分鐘破一次關于丈夫的案。典型的“哺乳期女人”。

每天早上,她喂女兒喝過奶,陪她玩一會兒“壞鱷魚阿多斯”玩具箱——女兒崇拜那綠豆眼、一按能發出“我會咬住你”怪笑聲的鱷魚玩具。上午九點到十二點間,她逼迫自己狠下心,把女兒交給保姆三小時。她開車去公司,在工作室裏做點事。抱過已快30斤的女兒,吉他抱在懷裏很輕,不像年輕時,有時肩被勒出紅痕。真又像是第一次學。令人畏難。但重新學了一回拉屎拉尿也過來了,無非是一遍一遍再練習。找到感覺,找準感覺。彈琴的人總這麽說。仿佛一旦找回感覺,會發生核裂變。但過去的感覺已經很遠了。怕女兒摔跤,剛消腫的膝蓋又鼓起來,或那幼兒哭鬧,保姆哪裏能有當媽的耐心。彈出來的音色是嬰兒床,玩具熊,一天換11次尿不濕,是愛一樣,怨一切,怕愛裏帶了怨望,失眠才如妊娠紋般洗不盡,是喂奶、漲奶、□□化膿,上藥時,倒只怕藥水令乳汁變苦……這不是偉大的音樂,她對自己說。她需要從哪裏招徕一些山與河,星空,宇宙,地心堡壘,戰争,原子彈。也許鄭莉可以。也許梅娜可以。也許天賦更高的女人做了母親可以。但這是她眼下能彈出來的音樂,她早接受了她的三流天賦,只夠她刻舟求劍,從眼前抓取一點什麽。她在電腦裏保存了一段段半完成狀态的demo,一段段命名為“01”“02”……

她有時把那些音樂中的一段哼唱給女兒聽。女兒會親她面頰,或把屁股撅起來,跑向一只管青新買的玩具長頸鹿。女兒是不賴的樂評家。女兒最喜歡的是“15”號作品,不知怎麽,女兒命名其為“小歌歌”,女童把玩具盒裏的娃娃們分成“大人人”“中人人”“小人人”,這不滿兩歲的孩子也把握住了當母親的每首歌的尺寸。睡覺前,女兒要先聽一遍“兩儀師奈妮薇聽風”的故事,檢查過自己的枕頭、床單,确定沒有爸爸掉的餅幹渣——人人說這小人和媽媽一樣愛幹淨——等鑽進幹幹淨淨的褥子裏,才請求她:媽媽,我要小歌歌。她該慶幸,還是擔憂。女兒鐘愛的是那最小的一只,像她自己剛長出的一顆最小的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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