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十一章
11.
女兒兩周歲生日次日,一個id為“樹袋熊”的陌生賬號申請添加她為好友。她起初沒做理會,“樹袋熊”每小時堅持申請一次,每條申請理由均為:關于管青。她通過了申請,不到10秒,對方發來一段一百來字的控訴——顯然早已編輯好,七到八張微信聊天截圖,均為其和管青,圖片順序嚴格遵循時間先後,想必是審慎等一張上傳完畢,再确認發送下一張。相當克制的策略。最後是兩段mp4格式錄音。
“他讓我別再找他,說是我得了鐘情幻想症。10月11日他要給我2萬塊錢,讓我治病,是現金,記得是用嘉華地産還是華盛置業公司的牛皮信封裝着,我沒收,當時也忘了拍照取證。我是在吃抑郁症藥。如果他問心無愧,需要給我錢嗎?”
并沒有她想象中缜密的語序邏輯。她快速浏覽了聊天記錄,未能看出問題,似乎只是一個普通樂迷糾纏着偶像,每天向他傾訴她的境遇。其中幾張,女子不斷描述她聽《集體》的感想,管青在那首歌歌詞裏寫:“傷損的頭顱總有另一只傷損頭顱毗鄰,當你傷損你已注定找到了集體。”女子不斷表達“謝謝你這首歌”,說她每天喝藥前後會翻覆聽,她以為能在那個寫歌的人身上找到集體麽?管青只是出于客套做簡潔回複。女子給他發過兩回100元的紅包,截圖顯示紅包也未領取。她聽了分別注明錄于年初樂隊成都、長沙巡演(她均未參加)結束後的音頻文件。一段幾乎只能聽到人群嘈雜的噪音,一段似乎是在馬路邊,有救護車駛過的鳴笛聲,她把音量放到最大,隐約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自為之,不要再跟蹤……報警……”是管青的聲音麽,她不很确定,也許他故意粗着嗓音說話,他能模仿辛普森的聲音,《獅子王》裏刀疤的聲音,把女兒逗笑。一段深夜馬路的低頻白噪音後,是一個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聲。
這個人精神不太正常,她心想。沒有回複。她把對方從通訊錄裏删除。僅将聊天截圖保存下來。
一天,管青在嘗試給女兒沖泡奶粉時,假裝不經意說:“最近你要是去公司,注意點,有個女的不太正常,戴個紅墨鏡,背個軍用水壺的,經常在側門那裏攔人。”
“怎麽回事。”
“就是胡言亂語。”
“胡說什麽?”
“就是老鄭啊、我啊、還有徐昆啊,反正公司裏的男的都和她是真愛,都背叛了她。”
謊言是七分真話裏摻三分假話。她疑心他故意拉另兩個同伴墊背。有回特地求證了公司的琳,琳總不至于騙她。女子原先是和公司有一點業務往來的“粉頭”,和旗下幾個簽約樂隊成員有微信聯系方式。“确實腦子有點問題”。琳告訴她,女子一回深夜撥打子午樂主唱徐昆的電話,他女友接的電話,對方在電話裏□□叫春起來。次日女子來公司堵門,說徐昆昨夜□□了她。好在他女友能替他作證。她不再疑心。
一天下午,改一只demo,她在公司工作室多呆了兩個鐘頭。保姆打電話來催,提醒她原定3點帶女兒去商場看《冰雪奇緣》燈光展,女兒照例也湊來手機前假哭。2歲女童愛那保姆,那保姆也傳授女童她畢生之狡詐。她匆匆忙忙去開車,将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她看到一個女人。不過二十四五歲,面容姣好,一眼即可看出臉上的神經質,那神經質令她意外的清純。褐色短款羽絨服,運動鞋,總體很樸實,但臉上戴一架很小的紅色墨鏡,她認出是一款迪士尼玩具箱裏的兒童墨鏡,一手拎一只迷彩兒童水壺,一手抱一個穿着宇航服圖案棉襖的小男孩。男孩最多一歲,正把臉埋在女人下巴處玩她的拉鏈。一陣憤怒和痛苦貫穿了她。
她重看了樹袋熊發來的聊天記錄。這回她注意到兩個日期,9月12日,23:21開始,有一段長達43分鐘的視頻通話記錄。另一次是10月15日23:40,3分鐘。管青說,第一次通話,是他出于好心,當時對方纏着徐昆,他勸告對方。他哪料對方就此認定他才是真愛。10月那次,他只匆匆和她說了幾句,讓她不要再夾纏着他。
人人說,她和管青的離婚,來得莫名其妙。管青說:你自己也知道,兩次通話記錄根本不代表什麽。他在說鬼話。她沒有證據。她無法克制那想法。他們玩過電話□□,至少他一天夜裏聽了對方43分鐘的□□。大抵還打了一炮,他一向喜歡叫得大聲的女人。他讓那病中的女人愛上了他。
“你給了她兩萬塊。”
“沒這回事。”
“你明知道她腦子不正常——她——”她說不出那幾個字,産後抑郁,全是她的假想,說起來像為自己搖尾乞憐。
“大題小做了吧,你這兩年真的——”他大概要說不可理喻,“第一天結婚?媽的,早沒說好?說了不玩忠誠度考驗那一套,不玩那一套!”他啐了一口,怕女兒在隔壁被驚醒,壓低音量,“低等文明。”
“2萬塊是買什麽?——高等文明的良心?”
還是藝術家的特赦令?藝術家就是一群人哄擡敏銳性、炫耀感受力,在一首歌裏精确寫出別人的傷口,關掉音樂,給別人制造真實傷口麽。
“沒這回事。”
“你只說她戴紅墨鏡,拿水壺,”她望向他,“你不敢說她還抱個——”
“媽的,”他打斷她,她的唯心主義定罪,聳聳肩:“随你怎麽想,行,行,拟協議吧。”
和管青離婚半年後,一天她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曹給我你的電話,”一個冒冒失失的男聲,“抱歉,曹說未經你同意……你離婚時他也沒太幫上忙。”曹是她的離婚律師,她和管青在和平、公允的氛圍裏簽訂了協議,分割了財産。女兒跟她,還有上一年剛購置的三居室,他帶走了他的所有限量版樂器。打電話的男子自稱是曹的初中同學,姓武,是樂隊的歌迷,在本地一所高校歷史系任教,這男子表達了幾分鐘對樂隊新專輯中一首《孔多賽》的欣賞,讓他聯想到法國大革命雲雲,咳嗽一聲:“如果你想再結婚……可能有點冒昧,孫琦,你可以考慮考慮我。”
她告訴對方,她暫不考慮再婚。挂掉了電話。一周後曹給她電話致歉,說請她吃飯賠禮。餐桌上,曹身邊跟着那姓武的歷史教師。武開始對她進行正式追求,每天訂一束花送到公司。樂隊在本地做了一次專場,第二天武的花束卡片上增一句“你在舞臺上,勝過自由女神”。一天她去幼兒園接女兒,竟碰到武,他接他的女兒,他離異,同樣有個3歲女孩。她感到實在巧。進入了什麽《游園驚夢》的曲目。到底加了武的微信。有兩回被公司的事絆住,武自告奮勇,替她接了女兒。後來一天,兩人同帶兩個女孩去過一回迪士尼樂園。那座驚人奢靡的游樂園裏,女兒叫武哄得咯咯大笑,和他一同玩了加勒比海盜船,驅車回程時,已非常信任地在他懷裏呼呼大睡。她默認接受了武的追求。一天下午,他開車送兩個女孩去繪畫班,她坐在副駕,他打開汽車音響,裏頭是一首子午樂隊的新歌。恰遇上堵車,他打量後視鏡裏的跟車:“我第一時間就買了。”她認同他的品味:“這張專輯質量不錯。”“這段吉他solo,”他大抵能區別吉他、鋼琴、銅管的音色,“你彈得不錯。”她才聽出他在邀功,一怔:“這不是我們樂隊的歌。”他吃一驚,“Woo”,臉上露出一點懊惱。一側有輛白色轎車在試圖掉頭,她醍醐灌頂:“你沒聽過我們樂隊的歌。”有一陣他似乎在全神關注路況,前車動一米,他緊貼跟進一米:“我聽過那首《孔多賽》,其餘确實聽不太進去……”幾分鐘內,他們保持靜默,從車內共同遙望遠處路口的紅綠燈變化,兩個女孩在後座假裝吃自助餐,從空氣裏各自取一塊“草莓慕斯”和“黑森林慕斯”。武再開口時,是耐心對付超時紅燈的口吻:“你知道,《史記》裏寫秦統一六國最重要的齊國一役,用幾個字嗎?”他不必等她回答,“‘秦使将軍王贲從燕南攻齊,得齊王建’,15個字而已,下一句就已是‘秦初并天下’了,真恢弘、真平靜——我至今愛《史記》,倒背如流……”十個字一場戰役,上百字一個王朝,他是通曉了整個人類歷史定價權的,對照歷史大事記表,一個無名氏的窮和酸,何至于竟敢寫一首4分鐘的歌呢,他嘀咕:“‘皇帝駕崩’也不過4個字嘛。”路口處的交通燈終于變綠,車流海浪般前湧20米,再度停下,她問他:“你其實是先在幼兒園門口見過我吧?”他沉默不語。引他求婚的“自由女神”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單親媽媽,并非舞臺上的女吉他手。兩人分了手。她慶幸女兒一次沒再問過武叔叔。孩子的愛也清爽,沒有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