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二章
12.
她把一年裏寫的9只新歌DEMO發到經紀人鄧的郵箱,微信裏向他自我推銷:“記得收一下郵件,明天回複我,我想做張自己的專輯,告訴我你的預算。”遠比她預想的從容。有些過度從容了,她想,表演出來的“高人氣度”。她以為她多少會感到一點對自己厚顏索取的羞恥,那種脅迫別人襄助的心虛——鄧多年扮演管青的忠實管家、頭號粉絲、第一智囊,若為她的個人專輯出謀劃策,當然管青會吃味。但她适應良好。或是因近10年,她已在心裏彩排過這腔調無數回。若她多少有一絲對作品成色的忐忑。她藏起來了。別人問她,她也絕不承認。這是她同管青學到的,要有大師派頭,絕不能讓人嗅到不自信。一絲也不行。謙遜是食草動物。他們會借此撕碎你。
她的第一張個人專輯《九個日期》,在女兒4歲生日當天發行。也算一種自我防禦。蛋糕、蠟燭、彩帶、飯店包間裏的《the bing dong song》背景樂,女兒在她臉上一親,至少取得一方戰場的勝利。另一頭的冷清,不至于傷心。
先給出反饋的是微信群裏的幾個女樂手。“不太管青,但很孫琦,酷。”子午樂隊的鼓手蕾。“我喜歡。《0915》裏的童音是多多吧,肺活量驚人,她以後可以玩重金屬。”散熱器樂隊的貝斯Jing。“《1009》裏的銅管,是找的老趙麽?這首的氣質又像結婚又像下葬……下次需要銅管的話,記得叫我啊。真的,我比他有能耐。”湖樂隊的主唱冬妮,她曾是布達佩斯節日管弦樂團的圓號手。
一天,梅娜給她微信推了一個人,說“你的歌迷”。這天才女歌手有一回克制地評價過她那首《1009》動聽,“動聽”不是了不起的标準,在音樂圈,“動聽”經常指向“流俗”。她接受了這個評價,沒有不甘心,年輕的天才,眼界理應望向更高處。她同梅娜共同參加一家書店的文化訪談,為那驕傲的年輕女孩舉過幾回話筒,女孩臨別時倒害羞似的,對她說:“你人真好。”後來不時介紹她認識幾位古怪人物。她加了那位饒舌的女詩人黃的微信。
“我不懂音樂,”第一回聊天時,這女詩人強調——後來每一回試聽她的新作,女詩人都再強調一回,“但我認為是佳作。我是個外行。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頒發音樂方面‘傑作’的資格,可能外行最多只能頒發‘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佳作’‘感動本人之作’‘外行選擇獎’——考慮到昨天有個軍事博主聲稱某首詩是‘傑作’,讓我笑掉了大牙。”
她猛然想起,這女詩人黃是哪位人物,多年前管青口中的“翻譯腔朗誦軟件”,她确乎感受到了女詩人的翻譯腔,女詩人用那鄭重其事的翻譯腔宣布:“……但我把外行能頒發的最高音樂獎項頒給你。”
她從未得到這樣的褒賞。“翻譯腔朗誦軟件”頒發的也好,“想出名想瘋了”的怪胎頒發的也好。是她近二十年獲得過的最高獎項。女詩人成了她後來90%作品的首批試聽者,她漸漸熟悉了女詩人的評價風格:“不是那種會讓人癱軟進去的歌,不是那些沙發、床墊一樣的歌。一首找聽者決鬥,尋釁意味很濃的歌”“這首讓人想□□,不斷讓人産生應激反應,□□欲,□□欲,□□欲”“這首關于道德,還有海,這麽說有些俗,但這首歌是溺水者最後一刻聽到的歌,一些只有把臉埋在水裏時才能通曉的道理,我聽到水草,珊瑚,或者還有一些沉船的遺骸”。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寫歌的人期望等到的評論。一位她認識的圈內男音樂人,公開批評女詩人黃“滿口胡言,她不通半點樂理,根本不會聽歌,只會吃歌,然後反刍出一堆自我陶醉的‘詩’。”暗示黃恐怕會陶醉地朗誦自己的樂評,像朗誦她自己的詩。她不久親眼在一次聚會上,見識了女詩人誦詩,另一回,甚至又親眼見了一回女詩人跳上飯桌誦詩。是在河岸公園,深秋的銀杏樹已變得金黃,一位姓王的中學教師剛表演完一段豫劇《劈山救母》,所有人都做好預備迎接女詩人的“一跳”,女詩人穿一條佩恩灰色毛衣,深棕色跑步鞋,用暗色調掩護她原地起跳的富麗野心,她一跳即跳上樹下圓石桌的桌心,高聲誦念她的新作《否則》:
“……直到敢吻一滴落入煤灰的淚,
否則去征服海浪是可笑的。
直到敢聽一個女人在地面讀詩,
否則去開采太空是膽怯的……”
出乎她意料,那表現欲虎虎生風,不令人生厭。此後她将女詩人的評論理解作那“一跳”,有企圖心的聽者,執意不被作者壓倒,要在作品的威懾下,反跳上桌面,露一手作為聽者那足以抗衡(甚至超過)作者的才能。這讓她感到那些歌已有了自己的行囊,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哪怕和她的背道而馳。
幾年裏,她發行過兩只單曲。一首《蚯蚓》,受邀為一部都市美食愛情劇而作,作為片尾曲。另一首《牙周炎》,副歌的兩句歌詞:“牙周炎,情願被狗咬一咬,牙周炎,情願釘上摔一跤”,被一家男科醫院擅自用于廣告bmg,自然“牙周炎”替換作“前列腺炎”。公司版權部同後者訴訟了一年,獲得了19萬8千元賠償。
陸續也從各方走來一些被《蚯蚓》或《0915》吸引的樂迷,每年她的社交平臺增加約5000粉絲。她每年按部就班參加幾個音樂節:以樂隊成員身份,在主舞臺壓軸;以獨立音樂人身份,在附舞臺開場或第二位。年末,她會拿到公司市場部的數據分析報告,得到一些此類研判:“這一年,你的音樂,對30-40歲熟女群體更具吸引力”“這一年,依然是《牙周炎》對高中以下學歷群體更具黏着力”……“青少年群體”“熟女群體”“性少數者群體”“城市白領群體”,總歸可以把和聲、編曲、節奏、歌詞拆解成一堆數學集群,總歸可喜可賀,這集群在逐年增加。根據粉絲畫像,她在北上廣深辦各過一次個人專場。一年,經紀人主張可去成都辦一場,“去年你粉絲群體畫像中,四川人占10%”。公司要慎重研判其中的因果。或也只是她愛吃辣,寫歌前,早餐的吐司也蘸着辣椒醬。
第二張個人專輯《十條邊角》在兩年後發行。收錄兩年內的新作。這回勉強有了發行前的預熱宣傳。其中一首《杜鵑口感》,和當年上映的動畫片《杜鵑的小女兒》合作發行。公司安排下,她作為單期嘉賓,參加了一期風評頗佳的“沉浸式文物故事講述節目”,穿蠶青色曲裾深衣,梳倭堕髻,打扮成三千年前的漢代女人,一一介紹自己的随葬品。照例請數位圈內樂評人“品鑒”專輯,每人照例寫一段或真或假的推薦詞。其中一位身價最高的寫:“尤其鐘愛《砧板黴菌》《排水口》兩首,聽到切菜、洗肉、從地上拾起排水口堵塞頭發的音色,發現廚房和浴室裏富有的異域風情,如新疆、西藏和中東的異域風情。”管青這回也早打好招呼,扮高等文明的紳士前夫,幫忙轉發推薦:“十條邊角,敬請期待!”
管青一直沒太原諒她的“小肚雞腸”,曾對他妹妹說:“她不知在背後暗記了我幾千條罪狀——喝,孫琦!她孫琦真人不露相!”他到底接受了“小肚雞腸”的前妻仍是樂隊一員,須保持有限友誼。她也沒原諒管青,離婚前,她從公司開車送樹袋熊回過幾次對方的寓所,那女人住在六環外的一個城中村裏,不久老家的丈夫接她回了湖北,前兩三年,每年春節,她微信會收到對方的一句“拜年”,說已在一家外貿公司做文員。她無法原諒管青沒過問過一回。離婚後一個月,一天他冷冷來敲門,說落了一把Geddy Lee簽名款貝斯在工作間頂櫃。“你鑰匙呢?”“扔了。”她前夫冷冷說,符合他的孤高。“還有別的什麽落下嗎?”她請他再次徹底檢查幾個房間,從衣櫃底層,他們翻出一串佛珠,紫檀木車出的圓顆粒,鐵棕色,像氧化變質的中藥丸,穿在深色筋線上,線已微微風化松弛,随時将斷。是十多年前一回她做夢,夢到他被酒吧裏的誰在胸口捅出一個血窟窿,她許多天提心吊膽,一天糊裏糊塗走去寺裏求來的。花了一筆能買貝斯的冤枉錢。那時她竟那樣愛他。這串玩意兒該作為財産分割給誰?終于是女兒拿去玩耍,一顆顆拆開做了她娃娃的備用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