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三章
13.
一天,她接女兒下幼兒園,女兒在電話手表裏同她爸爸聊天,“你媽接你回家了嗎?”“沒有,我今天自己回去。”女兒已學來十足的湖南奸滑,作弄她父親。那做父親的吓一跳:“什麽?走到哪裏了?”“清源路。”“靠路邊站!一定站在人行道上!找棵樹,不要動!——我給你媽打電話!”兒童手表那頭傳來她前夫的遠程遙控。她的手機響起來,管青在對頭大嚷:“在哪裏?怎麽回事——多多自己走到了清源路——你快……”她從未聽過管青這樣心驚肉跳的聲音,這父親一面不忘用一個顫音囑咐女兒:“別自己過馬路!多多,你在人行道上嗎——人行道比馬路高,你要上水泥坎——別過馬路,你要小心看車——”他确在發抖。她氣笑了,說不上是惱怒他竟只指揮她去救場,還是多少叫他那樣着急、跳腳打動了。他擔心女兒辨識不出“人行道的水泥坎”,可女兒兩歲時在識字畫本裏就學會了。男人想打動女人總是輕易的。一丁點脆弱就足夠了。他們收起脆弱後,會命名她們被他們脆弱打動的時刻為“婦人之仁”。她不再接受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承認,他是個過得去的父親,他愛他的女兒。遠勝過愛她。
女兒似乎未受到什麽破碎家庭的幹擾,管青偶爾一兩回也遺憾:“好像太開朗了”。不夠他的陰郁,也不夠她的“小肚雞腸”,以後怕做不了藝術家。只能勉強做個女億萬富翁。有回女兒做夢時叫:“爸爸,把貓給我。”醒來後對她說,“媽媽,爸爸給我買貓了,你這周還沒給我買艾莎發夾。”這父愛母愛的競賽,連他夢裏買給她的貓,都被能被記入投籃得分。
多半時間,她在籌劃下一張個人專輯。上一張反響不賴,雖然實體産品照舊只是圈內消化,經紀人方面照例給她分析前一年數據,總是一串喜訊:曝光度在上升!30到40歲的女性聽衆再度激增!廣東地區的受衆激增!——大概是她那首粵語《曱甴角》,寫一只金色知了似的蟑螂。經紀人樂觀估計:“明年你自己參加櫻桃音樂節,也能排上主舞臺。”
她如今需不斷應付的只是經紀人的督催:新專輯是表達一個連貫的主題,或每只歌各自打游擊?創作靈感是否充沛,是否需要下月安排去某地采風,去某個工廠、農村、洗腳城體驗生活?擔心那叫“生活”的東西,太幸運的人并不持有。她允諾對方,不必擔心,這一年必定提升創作速度。但她如今不是下筆如神的創作者,很少有下筆如神的時刻。她給女詩人黃打電話,問她:“那首《祝融》,你寫了多久?三天?一周?”
女詩人打斷她:“8個月。”
“現在沒辦法即興寫東西了。”
“到歲數了。”
女詩人感慨:“20歲出頭時,一周寫完15萬字。真混賬,到處說,頂李白一輩子的字數。”
女詩人建議她,不如從過去的舊存貨裏翻一翻,或許能挑出一些來。她自己或也早有這念頭。舊存貨。只有30歲以前的。但30歲以前的她,仍被吞在自己胃囊裏,未消化似的,多是些切掉的胳膊,砍掉的頭顱,血腥的半成品,不敢清點。一天夜裏,她喝了半瓶威士忌,把一只舊硬盤插入電腦,從修改日期在16年前到6年前的文件夾裏,翻找出了200多個demo文件。她推門去隔壁确定女兒已熟睡,慶幸這幾年到底掙了些錢,工作室按專業隔音規格重裝修,足夠深夜的音響将30歲以前的她一截截嘔出來。如她所料,大多都不夠完善,有不足30秒的發洩,有一分鐘左右的冒險,但有一些旋律超出她的預料。她一一辨認出來。21歲的歌,吉他還磕磕巴巴,那歌裏,她是一堆畫家的靜物寫生人骨标本。24歲的歌,寫給教自己彈吉他的女教師,女教師在旋律裏坐着、躺着、猛然站起身來,扒開一只枇杷,對她說:“音樂已經終結了。”音樂在她一粒粒吃的枇杷裏繼續。29歲的歌,嘔吐物,眼球與血絲,太陽穴爆裂,恨胎兒如恨一個惡魔,不服輸,功利心,撥弄琴弦要從恨裏榨出一點新鮮貨。30歲的歌,陷入一個幼兒的吻,跳出來,跳出再陷入,陷入再跳出,翻覆搏鬥,等待時間的裁奪……她不很敢相信,這是她寫出來的東西,有十分勉強的地方,有十分潦草的地方,甚至聽起來陌生。女人尋找女人,像別的物種在宇宙中尋找智慧生命時播放的音樂。可确是一個個不會被誤認的時刻,曾居住在她身體裏,居然是她寫出來的,人居然有那些時刻,她居然有過抓住時刻的才能。時刻是一流的,哪怕才能只是三流。她從中挑選了幾首,郵件發給經紀人,順便發給女詩人黃。
黃次日給出了反饋:“有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嗜人’,筆觸從不在環境裏停留,只是一徑的進入人人人裏去。你這些東西簡直不僅嗜人,是嗜心,連人穿什麽衣裳、多高、胖或是瘦都不很願交待,音符裏恨不得只有一堆血淋淋的心在吵來吵去——但我聽出她是個女人。”
或算是得到了基本認可?她已學會從女詩人的“反刍”裏抓自己要的部分。她才敢添加郵件附件,增加試聽收件人。她拖着常用收件人到最底端,找到了兩個久遠的id。收件人棉1123,她寫道:“這兩首,你說能放上嚎叫論壇嗎?”收件人ZhengLi:“這是莫紮特也曾到過的地方嗎?”這過于挑釁了,過于青春期。她删除。改為:“有空聽聽,回複我。”她沒指望會有回複。兩天後,她收到了一封一行字的回複:“我在車上,我聽了,剛才哼了哼。”
情人節,她收到一條短信:“想見你,有些話想當面和你說”。她對那串手機號碼回憶半晌,手心沁一層紅汗,幾乎咬定是女教師。對方又打來兩個字:定西。哦,她舒口氣,那18歲的鼓手。談不上失望或驚喜。兩人在烏魯木齊路一家24小時書店見面,他黑了許多。聊了他曬黑的皮膚,新購的一只非洲鼓,她正在讀的《哈德良回憶錄》,她不久前陪女兒學滑板時扭傷的腳踝,道別時他從後忽然抱住她,慌忙說着“可以嗎”,仿佛這就是他那了不得的、非當面講不可的話。他吻了她的手。他們開始正式約會。他竟也将25歲了。
他的生日,和女兒生日是前後兩天。當月他飛來她的城市見過她兩回,原則上,他的生日,輪到她去看那壽星。她微信上試探他:“多多生日在你後面一天,21號。”他回複:“你不會偏心。”她記得他十八歲時空間裏也寫:“20日本人練鼓,勿擾。”18歲的少年鄙視成年日,多麽酷。但生日是張可證明一個人能得到多少寵愛的證書,尤其是戀愛時。她遲遲沒買機票,提前買有折扣,她習慣了精打細算。去戀愛,公司也不報銷。她習慣了經濟艙,戴上墨鏡,能認出她的人實在不算多。飛行時,腿伸不直,蜷縮起來,她能自圓其說:保留一點對高空的敬畏。她當月先回了一趟老家,父親一方幾個兄弟的祖産要分割,把她叫去,其實站在一邊,一句話插不上,大抵一位小微型名人,算座為他撐腰的牌坊,不至于叫他挨欺負。
她買的機票吃了大虧,周四的機票從未這樣貴,可能這周四飛機上的乘客全要趕去為誰慶生或奔喪。鼓手在機場接她,戴藍鼠色漁夫帽,穿千歲綠碎花短袖襯衫,年輕的下巴,年輕的腮,這樣的老頭扮相也像小孩子貼假白胡子,隔了十米,他已對她喊:“你穿這麽多。”她穿乳白色長風衣,從北緯39度到10度,她是過于防備,溫帶土著對赤道的威力總保留一點遲疑。他沖過來抱起了她,她抱女兒的姿勢,他總能跳起來,蹦起來,随時随地可以擁抱。她問他,沉不沉?
“你只有我一半沉。”
“你多沉?”
“早上73公斤,睡前是74.6。”
“再等20年,等我死了,幹屍可能有你一半沉。”
“幹屍還是胖點好。”
這樣無休無止的無意義玩笑。剛上完埃及金字塔地理課的高中生,大概才會和18歲的戀人這樣沉迷。前往停車場的路上,他們手拉手,他有時故意往上揚一下,往後掣一下。25歲,他離他的18歲也剛過去7年。她像所有多少過了年紀的人,對年輕人的愛意感到受寵若驚。走到停車坪路燈下的車輛前,鼓手停下來,看車窗裏映出的兩人:“你真美。”剛離開那尺寸浮華,似乎造給猛犸象作戰場的巨大候機廳,走到停車坪,尺寸陡然變小,密密麻麻的車輛,是玩具尺寸的客機,轎車車窗裏,映她和他,一白一綠,也是玩具尺寸的兩樣季節,窄的冬,濃的夏,“6000塊的風衣當然美。”到了三十五歲往後,總格外需要硬挺的風衣,水泥似的,把內部随着年齡逐漸軟囊的部分從外頭抹平抹直。她有時也忘了,她身體裏曾借住過一位維納斯。
上了車,她沒拒絕鼓手纏過來要吻。畢竟是他的25歲生日。需要很甜的蛋糕,很濃的□□。她在機場的衛生間裏,為不輸給他,漱口水、香水、口紅、粉底,老練迅速地運轉。她只允許他吻到脖心,用手撐住他要更深鑽進去的肩,“先回酒店。”他不說話,半低着頭,帶有一種倔強的神色看她,那樣的丹鳳眼,笑意都本來倔強,何況他一心一意都是不甘,25歲,連親熱都可以這樣倔強,拍下來,簡直能演《基督山伯爵》。她只得撓他腋下,撓得他笑着俯倒在她腿上。但她哪能拗過25歲的倔強,笑過了還是犟。她不得不看一眼後視鏡,周圍大抵無人發現這裏停着一輛載滿“青年倔強”的車。她貼近他,把耳朵貼在他下巴邊緣,從下往上打量他,他眉毛是鴉黑的,往兩鬓掣去,光潔的前額,光潔的臉頰,隐隐有男子的棱角,但年紀那樣青,仍殘留孩子的天真。車內未開燈,遠處巨大機場的輝煌,叫車窗過濾一層,只剩下暗金的一層,覆在他直挺的鼻梁上,一只金色的小小的塔,他眼睫、嘴唇,都如撲上金色的粉狀物,像臉上曾停留過許多只金蝴蝶。少年人的美麗,總是看一回令人驚異一回,她一只手繞過他輕薄滑溜的襯衫布料,在下擺處捉住了他的手,按一按,像說服自己:“回酒店。”他忽然不甘似的:“你們還是很有默契。”她簡直笑出來:“這是哪門子的飛醋?”25歲,一失望,就喝不盡的醋。“我看了你們杭州專場的視頻。”她哦一聲,終于把雙手環住他的雙肩:“抱我。”他咬定:“不抱。”“那我去找他抱。”他鼻子發出“嗤”的聲響,大概叫了一聲“操”,他不是很會“操”,不像那些說唱歌手會。但他畢竟是個男人,他把她抱在腿上,“你休想。”
她沉醉于他的年輕,倔強的欲望,胡亂的吃醋,那吃醋、欲望都是為了她。她哈哈笑着,不知是吻他,還是呸他,他偶爾“操”一聲,不知是吻她還是咬她。僅指□□而言,少年是不一樣的。她或者竟是個拜少年教信徒。她從上撕拉開他的襯衫,他雙臂擡高,露出腋下,投降的姿勢,一時顯得很小,像給女兒洗澡,女兒總朝她露出咯吱窩,說“媽媽,看我咯吱窩”,以為成年人沒有咯吱窩。她偏過臉去,躲雨似的,暫躲他一時。少年是不一樣的,她或者竟是個恐少年教信徒。該怎麽學會這種精通,像那些45歲富豪,55歲政客,完善地精通愛一個小小的情人?在完善地無視自己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克服感到自己像只渴活血的鬼魅之前,還需要一次次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兒女多少次?這25歲的年輕人這樣愛她。如果不是确定,一次次确定他這一秒仍這樣愛她,她恐怕就會在下一秒驚惶逃竄。可她依然感到有什麽令她的快樂和顫栗無法全然坦然。他會後悔麽。或者他真正崇拜的竟是管青?把愛她當做向偶像朝聖的莊嚴一步。她的身份是“偉人遺孀”麽?或者大師的前妻?女詩人黃會對她說:“可不要胡思亂想啊!世界上不能被打斷的只有兩件事:詩歌朗誦和□□。”是女人更容易陷入羞恥和自我懷疑麽。或誰在女人身體裝了一個芯片,督促她及時感到羞恥和自我懷疑。羞恥是難以跨越的。羞恥的尺寸遠超過天地,漫長如光年。女詩人黃會說:“除非得到更多的愛,或寫出更好的詩。”可她真的可以借用舞臺上的餘威——詩或音樂裏的餘威跨過羞恥麽?男人或是可以的。可她不能,尚且不能。她半偏過身體,把頸部到尾椎的線條呈展給他,這線條是她拿得準的,擊中過許,擊中過管青,大概也能擊中這25歲的男孩。女人的勝利難道只能靠這一次一次的勝利來鞏固麽,把身體劃分成旅游圖,5a級景區:肩胛、脊柱、頸;4a級景區:□□、股溝、臀;腹部、小腿、腳心:評星數據不足,任需更多游客反饋。她克制自己不□□得太大聲。遠處的停機坪傳來的飛機降落聲,窺探意味,像誰在不斷撥弄玄關處的開關。這是個三月的夜晚,尚沒有蟋蟀或蛙鳴。
“乖,”她終于推開他,“先回酒店。”
她不想在胡思亂想裏度過這夜晚。她坐上駕駛席,讓鼓手去後座睡一會兒。25歲的年輕人難以置信似的摔了車門,爬上後座。呼呼的睡眠聲,很快從後座響起。年輕是這樣,輕縱地對待睡眠,三天不睡,或三秒入睡,那麽輕易。有時她深夜從管青母親家接女兒,女兒把臉貼在車窗上,告訴她:“媽媽,樹!樹!樹!”道路也是她的識字課本,她總在路上高聲叫出她看到的每一棵樹,下一秒,女童在“樹”的餘音中入睡了。
可這樣的胡思亂想是無法擺脫的。既然她不是一個和他同歲的女大學生。既然她是一個36歲的女人,有一個6歲的女兒。她只能保證,車繼續行駛。深夜通往城市中心區的機場高速路,是巴赫和莫紮特沒有覆蓋的,這條高速公路上一個女人的胡思亂想,是斯特文斯基和勳伯格尚未見識的。一個大而不當的保證。她聽着橡膠車輪劃過公路瀝青混凝土路面,悠長的“嚓”聲,是肺活量極大的一聲長號,一枚無休無止的八拍。只要車繼續行駛。
我在車上。
我聽了。
我哼了哼。
完
2021.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