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康熙帶着幾位皇子去了塞外，按理說，太子妃可以帶着一雙兒女住到入秋，但實際上，她們在暢春園待的時間卻并不算長。

起因是蘇麻喇姑病重。

只是妉妉和煦兒鮮少見到她的面，都對她不熟悉。

“額涅，咱們為什麽要這麽着急回宮去蘇麻喇姑又不是皇室中人，咱們難得可以痛痛快快地在園子裏玩兒，回去之後，就只能待在毓慶宮那個小小的院子裏。”

“嗯!”煦兒很是贊同姐姐所說，小腦袋重重一點。

“雖然名義上，她只是太皇太後的陪嫁侍女，但她對你們的皇瑪法有撫育教導之恩，且還親自撫養了十二阿哥長大。事實上，上至皇上，下至你們的諸位叔伯，都把她當做一位很尊重的長輩。”

太子妃揉了揉兩個孩子的腦袋，忍不住又叮囑了幾句: “妉妉和煦兒也應該敬重她，回宮之後，額涅會帶着你們親自去探望她，你們要多對蘇麻喇姑笑一笑，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跟煦兒不會讓額涅為難的!”

看着妉妉越來越懂事，太子妃眼神欣慰。

回宮後，太子妃傍晚就帶着姐弟倆到慈寧宮去了。

自太皇太後去世之後，這慈寧宮就一直空着，太子妃先帶着他們去進香祭拜。

煦兒被妙卉抱着進入正殿，這裏擺放着一個老人家的畫像，面容安詳，帶着溫和的笑意，看着很是慈祥。

然後他就被放下了。

太子妃朝他伸手，煦兒笑着把小手遞了過去。

“煦兒，這是太皇太後，你皇瑪法的瑪嬷，待會兒，煦兒就跟着你姐姐做，你姐姐跪下的時候，你就跟着跪下，知道了嗎”

小家夥越長大，五官越是精致出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極為靈動，他乖乖颔首。

“知道!”

由太子妃帶着他們倆，母子三人嚴格按照宮裏的禮儀規矩，恭恭敬敬地祭拜過這位老祖宗。

雖然年紀還小，但慈寧宮的人都親眼看着這位皇太孫跟着行了這套大禮，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瞧着就是聰明相。

給太皇太後請過安，太子妃才帶着兩個孩子退出正殿，去偏殿看望此行真正的目标。

正殿莊重嚴整，華貴大氣，用各種看似不起眼，實則極為珍貴的擺件器物裝飾着，還點着檀香，燭火通明。

這偏殿卻截然不同，裏邊的陳設十分簡樸，幾乎不見金銀寶石，只在床頭點了兩盞燈。

走進後，煦兒注意到床上那位老人家雖然精神不濟，但一看見太子妃，姐姐還有他自己，還是掙紮着要起來向他們行禮問安。

太子妃哪能讓她拖着病軀行禮，趕緊快步上前，親自按住了蘇麻喇姑。

“您是太子和本宮的長輩，自然也是他們倆的長輩，哪有長輩給孫輩請安的。”把人安撫好之後，太子妃才對着姐弟倆微微點了一下頭。

妉妉笑着上前，煦兒被妙菱抱着也一同。

“聽說您病了，額涅特意帶着我和煦兒立馬從暢春園回宮，趕着過來探望您，您現下好些了麽”妉妉舉止落落大方。

煦兒點點頭，跟着他姐姐問: “好麽”

“好好好，有小郡主和皇太孫的關懷，奴婢現下感覺什麽病痛都盡數消去了。”蘇麻喇姑認真看着這兩個孩子。

【真好啊，妉妉郡主聰敏機慧，皇太孫瞧着也十分乖巧可愛，若是太皇太後瞧見他們姐弟倆，不知該有多高興，無妨，我就多替她看上幾眼，回頭下去見她的時候，好跟她細說】

對上這位長輩慈愛的目光，煦兒特意朝她露出甜笑。

蘇麻喇姑瞧見之後，笑着朝他點頭，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聽說玄烨很喜歡這個孩子，想必有這個孩子在中間，玄烨和保成父子之間，也能少些沖突】

一想到太子，這位老者便有些憂愁。

【太皇太後臨走前，最擔心的還是玄烨，諸皇子年紀漸長，奪嫡之勢勢必愈演愈烈，保成生性驕傲，與玄烨是一樣的人。父子之間無人勸和，若生了疑心，就會起争執矛盾。可太子只能是太子，若是保成将來不能順利登基，便只有死這一條絕路】

【都是太皇太後親自看着長大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如今我怕是也沒法替她繼續看下去了，唉……】

微微瞪大了眼睛，煦兒頭一次聽見有人分析阿瑪和皇瑪法之間的事。

【原來阿瑪和皇瑪法他們，竟會鬧到這麽嚴重的地步麽那要是阿瑪當不了太子，額涅呢額涅就做不成太子妃了，那她是不是就要受苦了】

越想煦兒就越着急，他想問一問這位長輩，若是阿瑪不再是太子，額涅會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麽

他主動伸出兩只小手，向床上的蘇麻喇姑去抓，神情有些焦慮。

“煦兒”太子妃有些詫異。

【平日這孩子都是極其安靜的，鮮少會有鬧騰的時候，今日怎麽了這是方才在正殿還好端端的】

“小皇孫怕是要額涅抱呢。”蘇麻喇姑如此猜想。

太子妃只好站起來，伸手從妙卉懷裏接這小家夥。

只是不等她坐下，那小家夥竟又開始繼續掙紮。

“怎麽了煦兒”太子妃怕他是不是覺得哪裏不舒服，便有些擔心。

“興許孩子是讓人抱着，覺得不舒服，就讓他坐在床上玩一會兒吧。”蘇麻喇姑主動提出。

“這，如何使得，豈不是打攪了您休息。”

蘇麻喇姑笑着說: “聽聞太孫能給人送福，奴婢倒是想趁着這個機會，親近親近太孫，沾一沾太孫的福氣，說不定真的能百病全消。”

既然長輩都如此發話了，太子妃也不好再拒絕，免得讓蘇麻喇姑覺得自己嫌棄她的地方，屆時生出些嫌隙，萬一再讓皇上知曉，那就更是不好。

“那煦兒就在蘇麻喇姑的床上休息一會兒，可不許再鬧了。”太子妃語氣暗含警告。

煦兒乖乖地看着她，不動也不鬧了。

又聽蘇麻喇姑在心裏感慨: 【太子妃對這孩子的教導倒是不錯，他身上一點兒都沒有尋常皇子皇孫會有的嬌氣和任性，原以為太子妃對這個十年才艱難産育下的嫡子會格外寵溺，沒想到實則不然。有這樣一位賢惠明理的太子妃，是保成的福氣】

煦兒坐在床上之後，巴巴地望着這位充滿智慧的老人。

“太子——”

蘇麻喇姑笑看着問: “太子怎麽了呀”

“不，”煦兒急了，他受制于這副軀殼，無法順利完整地表達。

“額涅!她——”

他只能零星地說出幾個關鍵的字眼，兩只小手焦急地擺動着。

蘇麻喇姑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幽光，她總覺得這孩子似乎是想問自己些什麽。

“啊——!”

突然就在這時，妉妉尖叫了一聲，往後跑了幾步，一臉驚恐地看着殿內黑暗處。

“郡主沒事吧”迎芳嬷嬷和王德興二人趕緊上前護着自家小郡主。

“妉妉怎麽了”太子妃也起身走到女兒身旁。

妉妉撲進太子妃的懷裏，驚魂未定地說: “我，我方才看見地上有只老鼠，好大一只，吓死我了。”

一聽有老鼠，還把毓慶宮的小郡主給吓着了，宮人們立刻都挽袖子的挽袖子，抄家夥什的抄家夥什，都忙着逮老鼠，好在太子妃面前立功去了。

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別處去，這時，蘇麻喇姑小聲地問: “小殿下可是想問奴婢什麽”

“我聽到，”煦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她的心口。

蘇麻喇姑驚愕地看着他，下意識想退後，人對未知都是恐懼的，眼前的小小人兒聰慧到近似妖異，且他方才的意思，竟似乎是說，聽見了她的心中所想。

煦兒眼睛一亮，倒沒有把老人說他妖異放在心上，而是把重點都放在她最後那兩句話上。

他趕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聽到，你的!”

蘇麻喇姑到底是半只腳都踏進棺材裏的人了，想了想，又不那麽害怕，而且這孩子有如此奇異之處，未必不是好事。

“太孫有此奇異之能，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眨巴眨巴眼睛，煦兒也沒瞞着她， “皇瑪法!”

“玄烨也知道了。”蘇麻喇姑終于明白，為何明明這孩子生在太子最艱難之時，卻格外受玄烨喜愛，竟是因為這個。

煦兒可不想再耽擱，他這還沒問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額涅，會”煦兒有些着急，那雙眼睛滿是對母親的擔憂。

蘇麻喇姑一下就看懂了。

“太孫是想問，若太子不再是太子，太子妃會如何麽”

“嗯!”煦兒重重點頭，小手抓住老人的衣裳，巴巴地望着她，瞪着她回答。

蘇麻喇姑嘆了一口氣，伸手搭在孩子的小腦袋上， “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奴婢也不瞞着。”

她頓了一下，湊到孩子耳邊，小聲告訴他: “若太子被廢，輕則被圈禁在宮中偏僻之處一生，重則會失去性命，太子妃是太子的福晉，結果亦然。”

她心裏想的其實更黑暗，只是不忍對這孩子明說。

【而且你已經被封為太孫，若太子被廢，你就是所有人想殺的目标，暗殺下毒都會接踵而來，太子妃自然會拼盡全力去保護你，所以她甚至極有可能會死在你的前面】

煦兒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慢慢蒙上了一層霧，啪嗒!豆大的眼淚如雨下，像一串斷了線的珍珠。

“不!”他執拗地望着面前的老人。

蘇麻喇姑替他擦了一下眼淚，笑着對他說: “那太孫可就得辛苦些了，你得想辦法讓玄烨不廢掉你阿瑪的太子之位。”

“怎麽”煦兒不懂，開始急切地請教。

那日蘇麻喇姑到底教了他什麽，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

母子三人離開慈寧宮後，蘇麻喇姑撐着病軀，到正殿去上了一炷香，待了好一會兒，後來回到房間，病情就越來越重，再也起不了身。

太子妃和三阿哥各自寫了一封折子，送去禦前。

康熙八百裏加急，送回批複: “用西白嘎果那，讓十二阿哥胤裪親自去近身侍奉。”

這是一種極為珍貴的藥材，只有宮裏才備有些許。

蘇麻喇姑睜眼，看着自己養大的胤裪在身邊，就問他: “給我吃的這是什麽似是有股雞湯的味道”

她還以為是自己的舌頭被藥苦的失去了正常的知覺，連苦藥喝着都有雞湯的味道。

十二阿哥強忍悲痛，哄騙她說: “此乃皇阿瑪賜給您治病的一種草根，用它來熬雞湯，興許能治好您的病。”

蘇麻喇姑輕笑了一聲。

“你啊，都這麽大了，還是這個樣子，說謊都不會說，拿下去吧，給我喝了也是無益，留着将來救其他人也好。”

胤裪跪着往前，苦苦勸說: “您多少吃些吧，這是皇阿瑪賜下的!”

蘇麻喇姑搖了搖頭，對他說: “胤裪，我這次怕是不成了，你替我把這話記下來，告訴皇上。”

“……是。”胤裪放下藥碗，雙手握着床上面容衰敗的老人的手， “您說，胤裪替您記着，一定一字不落地轉告給皇阿瑪。”

“我曾想再多活些年，好為皇上在佛祖面前祈福祝禱，盡點兒微不足道的心。現下染病，又蒙皇上記挂，不負千裏遠賜草根給我服用，以保全我這條命。但我自幼不吃任何的藥，皇上也是知道這一點的。況且我自知病勢太重，服藥也無益，咳咳!”

說着說着，蘇麻喇姑仿佛油盡燈枯，咳嗽聲也戛然而止。

蘇麻喇姑不是皇室中人，亦非宮嫔，她的後事該如何處置，還得請示聖意，只是這路上一來一回，也需要耗費一定的時間，總不能就讓蘇麻喇姑的遺體這麽幹撂着。

因此在這之前，太子妃還是按照宮嫔去世的規格，吩咐慈寧宮的宮人先守孝。

胤裪為此，還特意來向她致謝。

“二嫂，多謝你，若是皇阿瑪将來怪罪，我會一力承擔!絕不叫二嫂被連累!”

“十二，你快些起來，蘇麻她是你的長輩，也是太子的長輩，本宮不過是做了晚輩該做的事，用不着你如此謝我。況且後宮事務本就該本宮來管，若是做的不好，皇阿瑪訓斥也實屬正常，十二不必替本宮擔心。”

既然十二阿哥如此真誠，太子妃也有心與他交好。

還提醒他說: “對了，十二弟妹她有心陪着你一起到靈前守孝，只是這段時日，她日夜守在蘇麻喇姑床前侍奉，為她的病情擔憂，連自己都顧不上，今日還險些昏倒，偏又不許人去告訴你，本宮只好私下替她請了太醫。”

“她沒事吧”胤裪有些焦急。

“放心，是喜事，她有了身子。”太子妃笑着将這個好消息告知。

胤裪雙手疊在一起，興奮地交擊一下了， “好!好!”

初為人父的胤裪高興得都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了。

“我，需要做些什麽嗎二嫂你教教我。”

“她的胎像不穩，你也要多關心關心人家，她是初次有孕，也許會胃口大開，突然想吃一些平時不怎麽吃的東西，也許會心情起伏不定，你只要多順着她，多陪着她就是了。若到時候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到毓慶宮來問本宮就是。”

胤裪的嘴動了動，又抿緊，過了一會兒才鄭重地對太子妃再度致謝: “多謝二嫂，我這就回去看看她。”

旨意送回，叫停靈七日，以嫔禮下葬，就葬在昭西陵側，太皇太後的陵墓旁邊。

喪儀是由十二阿哥親自主持的，太子妃也吩咐了內務府不得有任何怠慢，除了守在太後跟前的五阿哥和十阿哥，還有住在宮中的十四阿哥，送殡的時候，其他年長且在京中的皇子都去了。

煦兒本來也想跟着去送這位智慧的長輩一程，但奈何他實在太小，又身份貴重，未能如願，只好在額涅殿內供奉的佛像前，為她祈福。

【希望您也能跟煦兒一樣，下輩子遇到你心裏最惦記的太皇太後】

康熙在第二日急匆匆趕回京，又親自去蘇麻喇姑的陵前祭奠了一回，還屏退左右，一邊燒紙錢，一邊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回宮之後，一直郁郁寡歡，宮嫔一概不見，阿哥們來乾清宮請安，也只叫他們在殿外。

最後還是太子把煦兒送去，煦兒倒是進去了，還被留在乾清宮住下了。

康熙抱着軟軟一團的小家夥，突然開口: “朕小的時候就被送到太皇太後宮裏教導，太皇太後當時還要忙于處理朝政，并不得空親自照顧朕，朕的教習都是由蘇麻喇姑親自負責，朕私下會喊她額涅，她比朕的生母更像是朕的母親。”

說着說着，康熙潸然淚下，他把頭埋在小家夥的身上，在心裏默默繼續敘說。

【朕幼時出宮避痘，八歲喪父，十歲喪母，在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歡。後來太皇太後她離開了朕，現在就連蘇麻喇姑她也棄朕而去，朕的長輩唯剩下太後一人……發妻早亡，兩任繼後也都早早病逝，朕的親緣竟淡薄至此，朕是何其不幸】

許是皇瑪法心中的哀痛感染了煦兒，他學着額涅安撫他那樣，轉過身站着，努力環抱皇瑪法，伸手輕拍他的後背——啊……夠不到，改為輕拍他的肩膀。

他說話不行，所以幹脆不張嘴，在心裏安慰皇瑪法。

【皇瑪法不是一個人，皇瑪法的親人還有煦兒，還有阿瑪，還有煦兒的叔伯姑姑們和煦兒其他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們，我們都是皇瑪法的親人，我們都會繼續陪着皇瑪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