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藏(二)

“一個把化緣得來的都分給窮人的和尚,為什麽一定要置狐貍于死地,不殺盡不罷休,我想了很久……”江離擡頭看着白藏的眼睛。

那眼睛是那樣的驚恐,彷佛看見了死亡本身。他的眼珠向外凸着,瞳孔是散開的,江離愣了一秒,嘴裏的話沒來得及停下,“除非你自己也是狐貍……”

“你住嘴!”江離的話還沒說完,白藏突然暴怒呵斥了一聲。

本能反應下,江離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突然他感覺有一滴水滴在他的額頭上。

下雨了?

江離疑惑地擡起頭,卻發現白藏已經是淚流滿面。

江離急忙要站起身,木劍下意識揮了一下,只聽見砰的一聲,白藏倒在了地上。

身體已經是硬邦邦的了。

狂風卷着暴雨說下就下,像是有意要沖刷此地的鮮血與悲哀一樣,嘩嘩地就只聽見雨潑的聲音。

江離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已經多久了,他像失了魂一樣落寞着,面前躺着還是白藏的屍體,剛才碰到手時還是溫的,現在已經涼了。

四月已經把後續事情都安排好了,他把重傷的王扶回守護地,舉了把傘出來。

江離還是坐在原地,聲音比起剛才更添了一份悲傷,“我以為我可以處理好的。”

四月把傘舉到江離的頭頂,“你救了我們。”

江離:“可是我還是殺死了他,有人提醒過我的。”

四月的眼神飄向了遠方,本來是要升起的朝陽,如今卻看着像是落暮。“雨大,回去吧,王要親自謝謝你。”

四月一手扶住江離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拽了起來。傘不夠遮擋兩個人的身形,雨還是打在了江離和四月的身上,可誰也沒再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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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離回到守護地後,就還是坐在走廊上,兩腳踩着土地,四月怕他冷,給他披上了一件深灰色棉衣,又給暖爐生了火,把暖爐放在他身邊。

守護地外應該還在下着暴雨,江離想,可是這裏的天空除了灰沉沉的以外,卻沒有下着一滴雨。

江離突然想到了那滴落在他額頭上的淚。

梶:“今天謝謝你。”

江離猛地回頭,發現梶已經坐在了他旁邊,暖爐就放在他倆中間。

他看起來還是很虛弱,“四月怎麽沒讓你去休息?”

梶對他笑了笑,很得意地說:“他怎麽不會?是我自己跑出來的,我給他說了我來和你聊兩句。”說完,他收斂了笑容,突然變得很嚴肅,“他也很擔心你,所以就允許了。”

江離向四周望了望,看見四月正在大殿吩咐着別人幹什麽,不時也望向他這裏。

江離轉頭和梶相視而笑。

梶:“我承認我有所狹隘,那和尚殺了我無數族人,看見他死的時候,我是想大笑的,奈何腹部有傷,錯過了嘲笑他的最好機會。”

江離挑了下眉:“你好像很遺憾的樣子,你也是差點就死了啊,要不是我的藥吊着你的命,先見閻王的就是你了。”

梶尴尬地笑了笑,一手扶着腰,江離看到,哪怕四月給他包紮好,血還是不停地往外滲。

江離:“我一開始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殺你們,他沖過來那一刻我想明白了,可是這個問題卻結束了。”

梶轉頭看了他一眼,“既然他也是狐貍為什麽要殺別的狐貍?把所有狐貍殺光好讓自己成為獨一嗎?”

江離:“我一開始也這麽以為,直到我看見他哭了。”

梶:“哭?四月沒給我說。”

江離:“他死後就開始下大雨,四月肯定以為是雨水沖到他臉上了吧。”

梶:“他太簡單了,肯定不會想到兇手還會哭。”

梶似乎不願再談下去,滅族仇人若是添了什麽悲劇色彩,他會連恨都恨不起來。可是在這個百廢待興的時刻,他和他的族人需要仇恨來支持他們。他站了起來,展展衣服,準備離開。

江離:“白藏和尚其實是想殺了他自己吧。”

梶愣住了,他沒有轉過身來,還是以背影對着江離。

江離:“一邊念經修戒渴望成佛,一邊卻怨恨着自己為什麽是只狐貍。而我……說出了他一直企圖躲避隐藏的事情。”

江離把暖爐抱了起來,放到大腿上繼續說:“你是此地的守護神,你應該知道,動物再潛心修煉也不能成佛的。有人告訴我他十分善良,會給有錢人做法事,然後把所有的報酬都分給附近的窮人,會把化緣來的米,分給吃不起飯的人。所以那天所有與他打招呼的農民,都是真心想要親近他的。”

天空突然放晴了,那本來要升起的太陽雖然晚了一些,還是出來了。

梶和江離同時擡頭望着天空,陽光斜灑在二人的臉上,又在門後落出一個人影。

……

四月:“所以那風和你沒關系?”

江離:“當然沒有。”

四月和江離并肩走在田間路上,“可是當時你一拔劍就狂風暴起……”

江離:“可是緊接着白藏的法杖也開始閃光了啊?”

四月:“……你怎麽那麽慫啊?還被人吓到摔地上。”

江離轉頭瞪了四月一眼,“他突然沖過來你不害怕啊?”說完,他瞥了一眼,“你倒是不怕,看見你的王還沖到人家跟前去了。”

江離吹了個口哨,“結果被人一巴掌扇到一邊去了。”江離像是又回憶起剛才的情形,笑得停不下來。

四月一腳踢上江離的屁股,紅着臉說:“你夠了啊,不要再說了。”

江離彎腰往前俯沖了幾步,拍了拍衣服,直起身走路。“你怎麽辦啊?”

四月:“什麽怎麽辦?”

江離:“梶可能只是單純地把你當作弟弟看。”

四月停了下來,愣了一秒又跟在江離的後面走着,他低下頭,悶悶地說:“我知道。”

“就這樣吧。”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才輕輕說了這麽一句,江離用手摸了摸耳朵,轉頭想确定一下四月是不是說了這句話。

只見四月轉頭向右邊看着,地平線上太陽這次真的是落暮了,餘晖下守護地在那裏靜谧地坐落着。

江離好像冥冥中看見有一只巨大的白狐卧在那裏,頭枕着自己的爪子,不時也望着這座城市——三輔。

……

南館還是和以前一般凄涼,愛給錢的傻子走了約十天後,江離他們就回到了剛開館時的貧窮境地。

還好一部分錢被用來修繕門和窗子,破爛的窗戶已經有了抵擋風的能力。

三月:“怪不得你們人老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顧青:“我們人,那你是什麽東西?”

三月才發現自己一時說漏,急忙掩飾:“我不是東西。”

只可惜還沒等他的“我是人”說出口,屋裏先爆發了一陣狂笑。

“我好想吃肉啊。”七月有氣無力地說,“已經吃了三天的白菜幫子啦。”

江離:“糾正一下,那是白菜葉子,你不要老不認識菜。”

七月挺直背:“我認識肉,你随便來一盤我就知道它是雞鴨魚哪一種。”

四月:“說真的,如果再沒有生意就要關門大吉了。”

顧青:“也不知道傻子啥時候再來一個,上一個臨走時還說要再來呢?”

本來冷清的氣氛,突然就被炒熱了,大家又開始哄笑起來,讨論起那個差點丢了命的傻子。

南館外面的莺歌燕舞還繼續上演着,花街本來就不缺客人,每晚都有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風流故事。

顧青爬上屋頂,看見江離正望着街頭的怡紅樓,怡紅樓前人絡繹不絕,美豔的姑娘為獲取客人穿着單薄的衣服。

顧青:“這就灰心喪氣了?”

江離:“我覺得我館裏的比他們好看多了。”

顧青挑了下眉,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哈哈,不說了不說了。”他從樹上取下酒壺,坐在江離旁邊,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順着房檐耷拉着。

顧青:“喜歡小倌的客人總歸還是少數。”

江離:“也不盡然,麗春/苑人就很多。”

顧青用酒壺敲了一下江離的頭,“你個傻子,那是有後臺的,你能比嗎?”

江離:“我也有後臺啊。”

顧青:“江府?不是不要你了嗎?”

江離:“不是江府,是裕王。”

顧青轉頭看着他的眼睛,“裕王?算了吧,就他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不會幫你的。而且他的嘴太尖利,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江離點了點頭,“人是不壞的,就是這個嘴啊,搞得我也很想打他。”

顧青正好在喝酒,聽了這話突然被嗆住,“說真的,你打過他嗎?”

江離一手扶着下巴,“應該沒有,不過智世和尚老說我欺負他。”

顧青:“你欺負他?”

江離:“我也不知道啊,怎麽看都像他欺負我的樣子啊,我一直覺得是那老和尚腦子糊塗了。”

顧青笑了起來,一手把酒壺舉起,仰着頭把酒倒在嘴裏。

顧青:“有可能,腦子糊塗的和尚可不少,今天我就看見一個和尚在給窮人發錢。”

江離猛地轉頭看着顧青:“什麽?”

顧青:“好像是做法事賺的錢吧,我就聽見那些人不停地說着謝謝白藏和尚了。”

江離望向守護地的方向,嘴裏默默念着:“白藏?”

……

梶:“都辦好了嗎?派的誰去的無碑寺?”

“那個瘋狐貍自己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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