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牽馬奴
第9章 牽馬奴
這一場病,趙姝足足在塌上養了二十日。
養病的時候,倒是醫藥飲食沒有缺的,成戊雖然還堅持着要戚英住回自個兒的院落,也并沒有幹涉她白日來近身照顧。
待身子大好了,臘月廿七這日,戚英沒過來同她吃早膳,趙姝一個人在蘭臺空落落的院子裏晃悠。
她正用腳尖在雪地裏畫着圈時,終是有人過來傳令,說主君知她身子好了,也該尋些事做做,莫只是閑坐玩樂浪費了糧食。
聽了那陌生侍從尖啞嘲弄的傳令,她眼前一下便現出那人不屑冷傲的氣人模樣。
也不知,他會用什麽法子來一點點回報折磨。
趙姝只是極快地皺了下眉,便跟着那侍從走了。她并非是不怕的,只是清楚那人并不會要自己的命。那麽,只要她熬到正月裏,外祖的使臣到時,這一場噩夢也就結束了。
待到了地方後,趙姝望着眼前寬闊積雪的草場,聽着那侍從的宣令,心裏頭隐隐慶幸起來。
她還以為會有什麽等着呢,倒還真只是做個養馬奴。
這活計若對旁的貴人,單是那圈廄的臭氣,草棚的苦寒就足夠磨得他們發瘋,莫說是馴養烈馬野馬時的艱險了。
然而趙姝在這事上全然不同。
不僅是不同的,她甚或還有些癖好在這裏頭呢!
自小到大,縱然公子殊的府邸日日門庭若市,她不論新鮮好奇什麽,都會有一群人趨之若鹜地來捧着陪着。
可她卻越發不喜歡同人交心,久而久之的,倒是在馬場裏積攢起心得來。
是以對她來說,這差事不僅不苦,簡直就是獎賞了。
Advertisement
“多謝你引路,只是這活計我到底不善,可能尋人指點一二”
她苦着臉假意向那侍從詢問,自然是不會将心中所想表露的。
養馬奴的活苦累髒臭,是連浣衣監的宮人都不願去的地方。那人想要報複,若不知她這癖好的話,倒也真算是選對了地方。
她捏着鼻子皺着眉,一直到那侍從走了,朝左右望了望,才拎着包袱頗為自在地朝養馬人的窩棚行去。
待她将那僅供一人吃飯躺平的小窩棚看了一遍後,發現果然是瞧着破,卻十分符合養馬人居所避風保暖的特點。
侍從說這地方只她一個,每日的活計便是喂馬鋪草掃糞,若是有馬兒病了,再去外頭請牧官來看。
這一處清靜無人,正合适她在此暫避到正月裏,尤其是不用在蘭臺日日提心吊膽的,唯恐見到那人,思及此,趙姝幾乎是有些欣喜了的。
等外祖來時,兩國邦交,或許那人也覺着仇怨報的差不多了,自不會為了些私怨,在國事上開罪周朝。
随手放了包袱,她啃着塊冷硬烙餅,徑直就朝馬廄去了。
.
蘭臺主院小樓上,嬴無疾先是安靜地聽了成戊對草場窩棚苦寒一番繪聲繪色的說辭。
在後者說完了,凝神偷望他時,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手中簡牍。
說的倒比他曾待的罪人所還要難捱。
簡牍裏的,正是書官仿寫的,極言太子殊在秦受公子翼迫害的諸般事跡。
凍的發青的小臉,透濕的發梢杏眸,纖薄滑膩的肩,還有那一掌便可托起的窈窕腰肢……
嬴無疾蹙眉打散眼前浮起的光景,他将簡牍朝地上一丢,斥道:“字跡是刻畫的天衣無縫了,言辭行文卻不對,你們是沒有細讀他的原信嗎!罷了,讓那書官照着本君寫的去刻。”
原本幕僚就是為主上排憂解難的,上位者謀劃,倒鮮少聽說,連這具體瑣碎之事,幕僚還要主君幫襯的。
成戊八百年未遭指斥,一時臊得有些面熱。他無心再摻合質子草場養馬的事,拱手作禮畢了,便欲告退。
未料行至木梯旁,主君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方才你說的,那養馬人所居所食,當真那般寒素艱難”
成戊立刻止步回身,點頭如搗蒜,還不忘加一句:“前兒那養馬的,可不熬了一身病嘛。”
豈料男人含笑回了他一句:“既如此,那本君便放心了。”
……
兩日後,趙姝正扒拉着一匹黑棕駿馬的耳朵,借着辰初旭日光亮看的仔細,連戚英過來都未曾發覺。
“英英!”見了她,趙姝自是高興,她指着廄中的十餘匹馬,一氣兒将自己的戰果說與她聽,“口角瘡、耳藓、鼻窦膿,這些也就算了,竟還有一匹腹脹結腸的!還缺了幾味藥,一會兒我得想法子讓人去找呢。”
戚英有些心智不全,此刻見她神采不錯,自也是笑彎了眼,被趙姝引着看馬。
“你來瞧這匹赤棕雪蹄的,足順了它兩日的毛,方才我才能偷騎了一回,這般好馬,邯鄲城都從沒有過!”
戚英才上手要摸下馬鬃,赤骥便哼着聲重重打了個響鼻,小姑娘倒退兩步,猛然才想起送自個兒過來的人,急忙就去扯趙姝的袖子。
“別怕別怕,我制住它,英英你來摸一摸……”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高大身影矮身進來,負手冷然道:“它名喚赤骥,是本君的馬。”
這熟稔夢魇的嗓音讓趙姝手上一抖。
定下神來後,她回過身不着痕跡地将戚英朝後扯,自個兒卻硬着頭皮上前半步。
嬴無疾豈會瞧不出這點小動作,他觑眼看了看比趙姝還要高出兩分的戚英,也不知怎的,莫名生出絲不快來。
他壓下心緒上前兩步,見趙姝分明懼怕卻依然紋絲不動地護着身後人時,他駐足肅然道:“私乘本君名駒,成戊,你來說,此子該當何罪”
“這……秦律二十七,私動主上財貨,輕則脊杖三十,重則、嗯、重則斬斷手足。”
這一句出口,周遭只餘馬兒嚼草料的響動,無人敢應和。
戚英反應過來,當即急得低呼起來,眼看着就要上前哀告跪泣時,趙姝一把牢牢拉住她手,仰頭看進那雙碧色眼眸。
在看懂他眼底的戲谑時,她鼓起勇氣緩聲道:“從重亦或從輕,孤皆聽憑王孫處置。”
如此剛直無畏,嬴無疾不由冷哼:“念你初犯,便只罰趙太子與本君牽馬一日。”
……
時近年關,這一日要去巡視的軍營衙門可委實不少。
趙姝從辰初陪到酉末,足足跟了有一整日。城內高門貴胄的府邸四處,小巷林立,屋宇鱗次,許多地方都得她徒步去牽引赤骥。雖給她也備了馬,倒鮮少有騎的機會。
陰沉沉的霧霭裏,治粟內史府邸內院的花廳廊下,她同兩個親衛分立左右,只覺着腳下酸脹腫痛,恐怕是又要磨出水泡了。
這已經是第七家了,她從前可不知,王孫儲君到了年前,竟能有這麽多的官衙要查。
觑眼瞄了瞄同路的兩個親衛,那兩位松柏銅塔般立得筆直,先前午時用幹糧時,趙姝吃完多倚了那麽會兒,就被疾言厲色地喊起來。
此刻,她困乏交加,又累又餓,只覺着足下發飄。想起入質路上受到的照顧,一時又憂心起在石場的那些軍士來。
鹹陽的夜幕比邯鄲來的晚,天地蒼茫薄暮沉沉,酉末時分,那天光才要緩緩暗透。
她仰頭出神地看向檐上鸱吻,長天蒙蒙,正是要暗不暗之際,偏就最叫人心生憂惶。
外祖真的會來救她嗎
倘若秦人索城要地,她又能值幾座城池。
亦或是邦交徘徊,即便能離開,說不準也還要耽擱上一二年的……
“王孫!”铿锵甲胄聲驚破她的深想。
“去城外弩箭營。”玄色直裾袖擺略過,那人闊步從她身側越過,連一個眼風都沒給她。
.
馬踏塵揚,駿馬在這樣的隆冬時節疾奔起來,那凜風刮在身上,可實在是遭罪。
過城門勘驗略停時,卻有一件狐裘大氅兜頭扔了過來。當着守城将士的面,嬴無疾轉過頭來,眼角溫雅:“本君今日穿的厚實,倒覺這氅衣累贅了。”
被一衆視線掃過,趙姝正要推拒,城門開啓,那人控缰調頭,半俯低了身子,一個揮鞭就如離弦之箭般縱馬而去。
兩側親衛次第跟上,她只得慌忙系了衣帶,奮力去趕。
前頭男人背影峻挺,因着未加冠,頂髻下半散着發,瞧起來倒頗有一段少年風流,只是那縱馬控缰的勢頭,全不像那平日俊雅和煦的做派。
表象之下,趙姝知道,這人的狠厲狂悖,其實同從前,只怕并未有分毫褪改。
城外野村衰草,她縮在那避風的大氅裏,身上回暖了些,*七*七*整*理一顆心越發清明起來。
有些事,一旦清明,便是越想越心驚——如今在秦國,俯仰無人,她所能依憑的,竟獨獨只有眼前一人。
即便是宿仇,她也只能抓住他這根救命稻草。為今之計,或許只有她聽話些恭順些,叫他出夠了從前的氣。
只要能全須全尾地活着帶戚英回洛邑,這些零碎磨難,她也不懼。
……
弩箭營同來了幾位內宮的老宦和禦史院的文臣,或是來的急,這些人竟都也是裘衣緊裹着騎馬來的。
文臣老宦平日多乘轎,他們上下馬不便,這一回亦都攜了牽馬仆從。
趙姝看到這一幕時,免不得心裏一個咯噔。
她從馬上下來,縮手立到親衛後頭,蹙眉想到了從前父王的一個習慣。
她父王常年吸食丹藥,較常人乏力,出行又愛騎馬,是以常使美貌健朗的侍女同行,上下馬時,就踏着人凳借力。
雖說父王踏侍女罕見,但出行以人為腳凳的風尚卻是北地貴胄由來已久的。在邯鄲時,她頗反感這一風尚,随行之人便少有如此的。
她在看那些老宦,嬴無疾躍下馬,卻在看她。但見她肅容僵立,氅衣已經解了遞還,一雙手冷得偷偷揉搓,隐約可見到凍裂的瘡口不少。
他心神一緊,捏了下指間皮套。念頭一轉,便又帶了兩分薄怒——寧願凍壞手,都不肯低頭,那便受着吧。
趙姝卻分毫未留意,她只是盡量垂首恭立着,視線裏卻閃過不安。
果不其然,那幾個侍從一一在馬前跪了,額頭牢牢貼去黃土上,整個人縮跪成一只蝦子般,就這麽靠在馬鞍下方。
待一行人上前見禮畢,便有弩箭營武官來分引他們這些侍從。
那武官并不曉得緣故,只是将方才趙姝的異樣納入眼底,他打量着這奴是個不懂禮法規矩的,原想斥責兩句,到底是顧忌着沒開口。
……
一直等到戌末時分,嬴無疾才同衆人從弩箭營出來。
駿馬一匹匹被牽來,一字排開,那些侍從也自然地依次跪地為凳,獨獨趙姝束手立着。
便是嬴無疾也注意到了她的突兀。
他還在疑惑方才新弩的構造,腦中紛繁,一時只冷眼看着。
眼看着幾個文臣老宦依次踏着人凳上馬,那武官終是覺着不好,上前一步,空鞭揮在趙姝腳前。
牽馬奴在大秦是最低賤的侍從,便是旁人随意打殺了也不過是幾個銀錢的事。這武官還是個謹慎的,顧忌着王孫府,是以才用空鞭示警。
“小小馬奴,微賤若蟻,自家主君大度,就敢蹬鼻子上臉!”
這一句出口,嬴無疾依然沒有回神說話。
武官心裏篤定,上前立住,呵斥着要她跪下侍奉。
趙姝早已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冷意,她只當是他刻意借了這法子催折。
在武官愈發嚴厲的呵斥下,她臉色幾轉,似乎又回到了當日入城的困厄裏。可當時她激憤反斥,卻差點害的陪質衆人殒命。
一肚子怒喝終是咽了回去,她忽的凄然一笑,重重一掠粗劣袍襟,直直跪在了鞍下。
什麽辱不辱的,哪裏有性命重要。
什麽儲君貴胄,她早已不是了。
俯身的那一剎那,有怒意森然的目光釘來,她卻無暇無心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