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共騎

第10章 共騎

在那武官再要指斥,叫她低頭俯身之際,嬴無疾突然上前自牽開赤骥,他翻身上馬,而後一言不發地當先離去。

衆人見狀亦不再多瞧,各自打馬回府。獨留那武官怔在當場,他素來自诩乃是個察言觀色的翹楚,方才又離得近,一下便覺出了王孫的怒意。

訓斥一個小奴,王孫本就是個賢良和善的,又何至于因一小奴動怒

正局促間,新升遷的弩箭營都尉章茂攜了圖紙匆匆從營中出來,他是當日伏殺趙姝之人,如今投了王孫府,亦是對這兩位的恩怨有些猜測。

他上前替趙姝解了圍,又将一件遺落的機括圖紙交給了她。

“蠢貨!”待人走遠後,章茂回頭呵斥,“你眼裏只看得見人穿的戴的,旁的不瞧麽,似那小公子氣度樣貌,像是作牽馬奴的嗎?”

武官後知後覺地回味起來:“大人說的有理,倒的确是比一般兒郎清秀,一身骨頭傲的很,難不成……是王孫豢的娈.童!”

“放屁!那是趙國入質的太子!”

武官腳下一軟,手裏軟鞭亦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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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風愈發冷,倒将怒氣也吹歇了去。一上官道,嬴無疾便覺出她的落後來。他勒緩了缰繩,覺着自己是該去瞧着她的落魄悲屈才是。

遣了親衛遠遠跟着,他刻意讓赤骥一點點靠向了她騎着的那匹雜毛小駒。

及至兩人差不多并行了,便轉頭要說話時,趙姝原本低沉的臉陡然偏開,一夾馬腹就朝前要與他錯開。

而後兩人便一前一後,竟頗有默契地比試起來。

趙姝心口憋悶到生疼,屈辱到極致卻又不能反抗,見他過來時,便生了腔孤勇決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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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分派到的是一匹還未徹底成年的瘦弱雜毛駒,自是無法同域外名駒抗衡。

引着瘦馬奔至極限,而那人卻直若信馬由缰一般随意,時不時縱馬快跑兩步便又遙遙超了她。

有兩回險些被他逼停,直似是貓捉耗子般逗弄。

官道過一處陡坡時,她眼中閃過狠色,馬缰一轉,倏然越入道旁林地岩石間。

或許是急于甩脫的沖動,沖散了理智。

嬴無疾眸色一緊,連忙控馬從旁趕上。

這一處官道地勢起伏迂回頗多,兩旁亂石嶙峋,即便是野馬老駒也未有不失蹄的時候,她這般抄近幾與尋死無異。

看準一處平地,他控馬亦從官道越下,摒息凝神地一氣追了上去,眼看着就要跟上之際,就聽的前頭馬兒一聲凄厲嘶鳴,随即兩蹄揚起轟然側身摔下。

那一瞬裏,趙姝被淩空甩起,在遠處親衛舉着的杳杳火光裏,她面朝星空殘月,知道自己正朝一塊聳立石柱跌去,一剎那間,她竟短暫的心無所念,只是在想,鹹陽的星空原來如此浩瀚,往後卻是看不着了。

可刺穿胸腹的劇痛未曾襲來,她後背重重撞進一人懷間,膝彎被托,一個急旋後,天上的繁星被掩,她仰頭望進一雙泛着月色冷意的深邃碧眸。

那雙眼睛裏的的色澤光芒,攝人心魄,比天上的星空還要好看。

醒過神來,先前跪地受辱的難堪又溢上心頭,趙姝抿着唇不置一詞地推開他,回身疾步去看自己的馬。

嬴無疾就立在後頭看她,看她伏在地上安撫那馬,摸到馬蹄斷裂傷處時,又追悔莫及地撕下衣擺匆匆包紮。

一國太子,倒成了個馴馬醫馬的好手。

眼見她三兩下包紮齊整,卻仍是靠在馬首邊固執地不說話,嬴無疾目色無情在她身後幽幽說了句:“既斷了腿也無用了,就留它在這兒,莫耽擱本君回府。”

這話一出口,借着遠處火把微光,他便能覺出前頭人影肩背壓抑得聳了聳。

似是……哭了?

只是不聞泣音。

也說不清是何緣由,他突然抽劍出鞘,兩步過去,劍尖碰了碰受傷的馬蹄,又一路上指,直直按在馬兒頸側。

“也不是什麽好馬,與其被野狼叼了,索性本君送它一程……你作甚,放開!”

預想中的哭求并未響起,卻有一只手牢牢握上劍尖,削鐵如泥的劍鋒立刻有汨汨濕意淌下。

趙姝蹲在地上,發髻散開,側首仰看過來,一張臉上不知何時沁滿了淚。

見她嗫喏着唇畔似要說什麽,他不敢分神,只凝神劍尖,順着那手的力道,待她松手時,他當即抽劍回鞘。

四野冷寂,眼前這人就那麽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只,發冠亦散了,她就那麽時不時摸一摸馬首,再朝臉上抹一把淚。這哪裏像是年十五的王室公子,倒像是個野地流民堆裏,無人要的孤寡稚童。

分明是他激她到這一步,此刻,嬴無疾卻覺着心裏也堵了口氣似的,覺出無趣荒涼來。

他的确是急着趕回府裏,再将武器構造複盤一遍的。暗嘆一口氣,他也沒了糾纏的心思,闊步上前一把将人撈了起來。

忽略掉她的掙動,他揚手喚來後頭親衛,交代了兩人在此看護,又另遣了一人速去牧官處駕輛大車來。

交代完了,便覺出身側人兒安靜下來。

那張巴掌大的臉上泥塵淚痕交錯,櫻唇微微顫着,被馬血和她自個兒的血染的半紅。

他忽然覺着心口莫名作亂起來,忍下替人擦臉的沖動,兩下将她托到了赤骥背上,而後一個翻身穩落其後。

這便是個前後擁疊,共乘一騎的姿勢。

赤骥嘶鳴一聲,将要出發時,但覺手背叫人握了,趙姝目色含悲悔恨地去看那匹負傷躺卧的馬,聲若蚊蠅地壓着聲問:“牧官接了它,還能将它送回府嗎”

“就是扭斷了腳,骨頭也沒戳出來,原也不指望它當戰馬,應該養兩個月也就會好的。”

大氅将她周身盡攏了,夜風呼嘯中,破天荒的,他難得對她說了句好話。

赤骥跑了一路,身前人依舊不時抽噎,脊背壓得厲害了,便有一兩聲哭嗝溢出,在陣陣蹄聲中顯得壓抑又渺小。

馬鞍位置有限,嬴無疾胸腹同那薄薄脊背貼着,便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

從平城一戰,此子甘為二十萬将士性命私降獲罪,到入質那夜她在城樓下斥公子翼的那番話,再到這兩日悉心照料戰馬……

嬴無疾望着她背影,忽而似看到當年,他同生母被害入趙,是她欣笑天真地過來,又故作兇惡地同人牙子索來鑰匙,而後蹲在他母子身前,親自解開鐐铐。

那時的她,梳着少年人的雙髻,半垂着墨發,笑起來時,猶如天上仙童。

這樣的人……或許是驕縱纨绔,率性胡為,卻如何可能要去設計一個半瘋流離的胡女。

看着那雙素白瘡凍的手亦習慣性地挽着缰,嬴無疾扯下一截袖衫,拉過她手,動作極快地兩下纏好。

而後又不動聲色地拂了下氅衣下擺,将她指尖罩沒。

一路鐵蹄聲,只無人再說話。

快要入城時,他雙臂收緊,勉強玩笑了句:“這麽個哭法,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君是搶了個姑娘回來。”

這話原是半諷半慰的玩笑話,聽在趙姝耳裏,倒不啻一道驚雷,當即就将個哭嗝給吓了回去。

原先她還未易容時,廉羽也曾這般直言嘲過。

也不知是不是哭迷糊了,她随口就用當年一樣的葷話反擊回去:“我若是姑娘,你敢來一試不就曉得了。”

為了這句話,廉羽當年嫌棄,整整避了她一個月。

未料身後人聽了卻是沉默,打馬過了城門勘驗後,他趕着赤骥拐入一處近路窄巷,垂首附耳,聲調蠱惑:“你這是想……以身飼我”

右肩被他下颌輕輕抵着,耳側溫熱,這個姿勢便幾乎是被人從後親昵環抱,趙姝這才從先前的難堪裏徹底醒過神,她一個側肩回首,剛想要解釋反駁,人卻愣住了。

或許是馬兒颠簸,回首之際,身後人未及退開,那人薄唇軟熱,倏忽劃過她冰雪側臉。

堪堪停在她檀口邊。

四目交纏,她第一回 在他碧眸下方寸許,瞧見一粒沙般微小的血痣。面額相貼的距離,她便發現,這張臉太過妖冶旖麗,實則除了輪廓,再沒一分同義兄肖似的了。

她急急後仰,正要出言解釋搪塞,卻被人一把扶正回來,但聽頭頂冷然決絕地厭惡道:“本君不好龍陽。”

駿馬疾馳,二刻後,卻是先将她送回了馬場。

她歪着步子硬撐着朝草棚走,沒走幾步,後頭人卻又打馬回來,将那件大氅又丢在她背上:“不想凍死就先別睡,一會兒我讓人送東西來。”

她捏着氅衣系帶回頭,紅着眼目色憂慮疑惑,一直到那背影徹底消失。

二刻後,卻是李掌事衣冠都有些不整地匆匆忙忙過來,身後竟跟着四五個仆從,抱着銅爐捂袋,皮蔚傷藥,裘袍襖子,甚至還有一缸醬菜。

李掌事抱着自家私釀的青瓜小菜,拉着趙姝到一邊,笑的像是一只滾圓的狐貍:“您看怎麽的,老朽上回說的有理吧!貴人再屈就屈就,将來若得了勢,可萬莫忘了老朽啊。”

趙姝古怪地看着他,腳下痛楚提醒着她這一日的遭際,她懶得反駁也沒有多問。她是最清楚那人的真面目的,往後的日子,但願能不出岔子地熬下去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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