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侍酒
第11章 侍酒
倒是真像被李掌事料中的,後頭連着十來日,趙姝都過的風平浪靜,不僅是風平浪靜,那庫房膳房的醫藥羹馔日日都未曾斷過。
乃至于戚英都說,這處的飲食都比送去她那院的要齊全了。
即便是窩棚一股子動物的味道,這日子有肉有酒還有戚英,身上的傷又悉數養好了,趙姝奇異地發現,自己竟頗适應這等野居生活。
然而閑适的表象下,終究還是憂惶隐隐。
到了正月初十這日,天色還蒙昧着黯淡,晨曦剛起時,她便驚醒過來。
早早便去馬廄,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同那日跌傷的雜毛馬說話:“小白,你看看你的毛打結成這樣,可憐呦,腿還疼不疼呀”
小白一甩尾巴,甩到了正在一旁閉目養神的赤骥肚子上。
“都怪那日赤骥追你,我幫你打他!”
說着話,她反手攬上赤骥油亮棕黑的鬃毛,揪着馬耳朵在自己鼻尖蹭:“都十日了,你說外祖的使者怎麽還不來呢”
素來冷傲的赤骥,打了個響鼻,掙開耳朵馬首朝她親昵,伸了舌頭去舔她眉心,似是想将敷面的那層東西舔去。
正要再給小白察看傷勢,外頭忽來了個甲士,叫她牽着赤骥去西偏門候着。
往常都是成戊來牽馬的,今日倒怪。雖說草場就在府內西北側,原本離着西偏門就不遠,可她着實不想看到這匹馬的主人。
衣食無憂得躲在這馬場裏,她都不願去想這半年來的事。
可凄厲現實絕非是你不去想不去看,就不會發生的。往西偏門這短短一程路,她心裏頭七上八下,掌心握着缰繩出了層細汗。
然而到了地方,倒是沒見着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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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成戊一臉笑着只說自個兒耽誤了,寒暄了兩句後,趙姝終是沒能開口打聽前朝的事,遞過馬缰正要回頭時,她眼中頓露驚喜。
遙遙過來一隊人馬,領頭穿甲佩劍的一個俊逸男人,竟是多日不見的廉羽。
“哦,廉小将得王孫力保,現任我大秦校尉郎一職呢。”
趙姝腦子一懵,還沒想明白這校尉郎是個什麽官職,那頭廉羽便一個揚鞭過來。
“你的傷養好了嗎采石場的那些将士呢”
“王孫上奏赦免了我等。”
對着他那一身秦人軍服,趙姝覺着陌生,叛國一類的罪名她沒去想,只是在心裏頭起了個怪異念頭。
他從今後就為秦國效力了那倘若她還有時運回趙繼承大統,兩軍對陣時,豈非要作仇敵了。打小一同長大的人,這是個什麽說法。
這念頭一起,就被廉羽接下來的話給打碎了。
“趙戬……新立了太子,周王的使節初七……也已來過了。”
他兩個立在泥紅高牆下,旭日東升,耀目光影正打在趙姝眉眼上,她一雙眼亮得駭人:“可秦王未曾召我,外祖可有言,說何時接我去洛邑嗎”
廉羽緊了緊佩劍扣帶,避開她的眼,語速極快地說:“只是尋常的使節往來,不過,周使那日當堂斥責了公子翼,秦王震怒,罰了公子翼的食邑。”
他不無擔憂地看向她,踟蹰着終是直言提醒:“公子,你該提防的人不是王孫。”
趙姝垂眸,一雙眼暗了下去:“周使……一句都未曾提我”
廉羽點頭,想要再說什麽時,卻有公務來催,他遂撇下趙姝,徑自上馬去了。
留下趙姝一人,由兩個侍從遠遠看着。
短短挪到門首的兩步路裏,她只覺着腳若灌鉛,整片靈識裏都昏暗混沌起來。
她甚至都忘了提戚英的事,更遑論留意到身後街角處停着的一輛華蓋車駕。
……
“這樣的人間極品,卻要困在兄長那塊木頭處,太過可惜喽。”車駕中一華服少年正擁着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感概。
此人正是那日城樓上假扮小吏的芈融,他是雍國夫人芈氏嫡親的侄子,空有一張端正風雅的面皮,卻是鹹陽城有名的浪蕩子。
“王孫素來待您友善,不過是個被廢的質子,公子想要,直接向王孫開口索要便是。”一個男孩偎去他身旁,撒嬌般地建議。
芈融想起前兩日不慎玩死了一個大夫的庶子,才被姑母狠斥過,他朝娈寵擺擺手,直接否決了這個提議。
“噫!公子您今夜不是要赴王孫的宴嗎小的看方才質子穿戴,不像是遭善待重視的模樣,趁着赴宴,着人把他偷偷弄出來,留個一夜功夫的,哪個曉得呢。”
芈融眼前一亮,當即朝那男孩臉上重重親了口,便急忙喚車駕回去,籌謀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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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馬場之後,趙姝一屁股癱坐在圈廄門前的雜草上,就這麽在晨露霜凍的地上呆坐到午時,她才勉強起身,翻出器具替小白查看傷勢。
小白的傷勢好了許多,她一面利落地換藥,心裏頭卻空空蕩蕩的,總覺着是該要崩潰落淚的,可那淚只是沒了去處。
父王終于一償多年夙願,老來得子。洛邑也回不去了,原來外祖再疼她,也終究比不得家國社稷。
多麽糊塗的一輩子。
從平城私降開始,原來她的命數就注定了。
她被一個人孤零零地抛棄在鹹陽。
原來宗周子孫,趙國儲君,都不過是父祖給的一介空名。
沒了周趙二國,她便等同賤民。
任人踐踏,仰人鼻息。
……
申末時分,成戊尋了個由頭,将才忙完了公事的嬴無疾從西偏門引過馬場。
自從覺察到自家主君的‘癖好’後,成戊一直力圖促成兩位貴人的好事。
他機警善言頗得大王信任,初七那日亦跟着聽了周使那一番慷慨陳詞。今日才特意安排了一場,借廉校尉的口,斷趙太子的念。
他想着王孫今歲就該加冠了,卻始終沉溺在年少時的陰翳裏,宵衣旰食地醉心權勢,竟從來連個身邊人也沒有,實在太過清苦,即便趙太子是個男人,也不過開竅之用,無傷大雅。
兩人立在複道高處,遙望馬場時,成戊卻暗呼失算!
但見不遠處的草棚邊,疊石頭叉架子地燃了一叢篝火,一口大鍋正騰騰袅袅地冒着熱氣。而趙太子正歪着頭靠在戚英身上,兩個人說笑吃喝,摟抱偎貼。赤骥同好幾匹名駒圍着他們吃草,時不時便能得些放涼的菜蔬果子吃。
天邊彤雲照得那兩人若一對金童玉女,這樣場景實在是溫馨祥和,哪裏是被罰去養馬,直似身在桃園仙境中。
嬴無疾原本淡漠的臉上顯出了笑意,成戊心裏懊悔,忙補救道:“趙太子同這丫頭,好的倒似兄妹一樣……”
“趙王已廢太子。”嬴無疾開口糾正。
“哎!算時辰幾位公子同衡原君也該到了,王孫您也快快更衣入席吧。”
嬴無疾卻似被提醒了般,冷哼道:“叫質子殊入筵侍酒,讓掌事安排。”袖擺翩然,他轉身步下複道,對着苑囿疊嶂,卻莫名覺出絲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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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當趙姝終于從李掌事含混啰嗦的言語裏聽明白上頭的指派時,她倒出奇得淡然,甚至溫聲将李掌事的話總結道:“他是要我……青衣侍酒。”
青衣非是指顏色,而是小宦專屬的服侍。
該來的躲不掉,果然是應了那人一句‘要慢慢折騰。’
倒是趕的巧,偏在這一日來。
也好,沒了指望,又何必再有傲氣。
……
薄暮在遠處層樓疊榭的複道虹橋下暗盡,王孫府今日大宴,各色宮燈逶迤燃徹,星星點點的菱窗燈火映于湖面,整座府邸若瓊樓仙苑。
宴客的大殿內,芈融聽完侍從附耳回報,說是未曾在馬場尋的人,他臉色變的不大好看,他猶疑了番,遂讪笑着同上首一位中年美婦讨好道:“姑母,融兒今日身上實在有些不爽利,一會兒再去敬兄長一杯,我便先歸家了。”
雍國夫人芈嫣嫌惡又愛憐地輕嗤,一雙鳳目從醉醺醺的衡原君身上掠過,笑罵道:“猴崽子,滾的時候将你姑丈一并捎回去,兩個惹人嫌的東西。”
笑罵完,她便又去遙敬老秦王就封回來的兩位庶長子,這些人雖然站了王孫同衡原君的隊,到底輩分高,須得好生應付。
自從三年前芈嫣痛失獨子後,她便将嬴無疾劃到了自己麾下,母慈子孝,互為依憑。
就在芈嫣同身側夫人說到興起處時,但有一青衣小宦過來斟酒。
橙黃酒液灑了好幾滴出來,杯盞有九分滿。這小宦如何這般手笨,與貴人侍酒只斟七分的道理也不懂。
她一擡頭,眼中卻溢出驚豔來。
但見這小宦二八年華,雙髻散發,生的雖沒分毫男兒樣,杏眼檀口的,算不上有多漂亮的一個孩子,那氣度容色倒是渺若天人。
還不待她要開口問名,衡原君卻驟然在主位上吐了起來。
芈嫣當即恨的牙根作癢,豁得一下起身,指派着随行人等,趕忙上去收拾攙扶。
“父君抱恙,趕緊請醫官去候着。”嬴無疾快步過去。
就要去背衡原君時,卻叫芈嫣揮手制止了。
“你父君死不了的,回去用兩盞醒酒湯就好。融兒,還是你陪着姑丈回去。”
芈融瞄了眼意外出現的人,自然改口:“哎,姑母,我這會兒身子又好多了,還是不走了。您不是叫我多結交些長輩嘛!兄長憂心,便讓兄長去吧。”
正要喝罵之際,眼見的衡原君驟然抽動起半邊身子,芈嫣亦有些慌了手腳,嬴無疾略一猶豫,立刻過去扛抱起父親,一面喚人去府中取藥。
待主人悉數去了,趙姝怔愣着與一位貴人倒酒。她是通醫術的,方才衡原君的變故,她總覺着那病症似在什麽地方見過。
面色赤紅、醉酒樣、半邊抽搐,又并不是尋常風疾,要細想時又覺着太過久遠,或許只是幻夢裏存在的錯覺
這麽一耽擱,酒液一個不慎傾灑出來,一線銀絲洇到了公子嘉的袖擺上。
她肩上頓時挨了一下,酒盞碎裂,墨發委地,她被推得絆在桌腿上,‘哐啷’一聲帶得整張桌案一齊倒下。
公子嘉是年齒僅次衡原君的庶長子,他雖早早錯失了儲君之位,卻是在巴中經略十餘年,一方霸主做的久了,難免脾性大些。
幾案倒時帶起了數盞青銅小馔,湯汁全無遺落地盡皆傾倒在公子嘉的外袍靴履上。
趙姝驚愕地看向他的狼狽樣,習慣性地正要致歉時,但聽對方重哼了聲,看也不看地快步越過她,離開時抖着袖擺随口道:“無狀閹豎,擾了本君好興,叫掌事的醢刑處置了。”
她還跌坐在冰冷的水磨石磚地上,成戊李掌事都不在,周遭偶有痛惜神色投來,只餘她一人茫然。
何為……醢刑?
待公子嘉行遠,便從外頭行來數名仆從。瞧着他們氣勢洶洶的樣子,趙姝亦覺出危險來,嘴巴被堵住的一瞬,她才回神要呼救。
卻聽一道陌生年輕的俏皮聲調在身後響起。
“大正月的,又是在兄長府裏,何故要那麽血腥呢,爾等賣我芈融一個面子,便打二十鞭賠罪算了。”
被人拖行着一路朝暗處去,趙姝被堵着嘴,頭上夜空繁星混着燈火。
芈融這個名字,總覺着十分耳熟。
她被仆從拖過庭院,到了一處湖邊清冷地,被一氣兒野蠻地抛了出去。
就要重重跌下時,腰間卻被人使力圈了,那人揮退了仆從後,指腹輕佻拂過她鼻尖:“趙太子竟連醢刑亦不懼嗎?”
還沒來得及回頭,她便覺四肢癱軟,眼前一片鴉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