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裝
第12章 女裝
耳邊有水聲陣陣,熱氣環繞,又隐約覺着有冷風一遍遍拂向自己後背。
睜開眼的時候,趙姝發現自己在一間雕梁畫彩的屋子裏,她正伏在一扇大開着的窗下,腳上鎖了根鏈子。
赫然起身,垂首看向周身時,她才險險松出一口氣。
“怕什麽,本公子如何是那等性急之人。”帷屏後欣然走出一人,遍身水氣,只披了一身薄薄睡衫,他歪着頭一面擦幹發尾,一雙桃花眼水汽氤氲地不住打量她。
這人生得風流,趙姝雖不喜他的視線,卻還記得他的聲音。
“你叫芈融…”她蹙眉再一次深思起這個名字,“多謝你方才救我。”
少年被她的反應逗笑,欺身湊近了細觀,除了皮膚沒那麽好,這張臉算是上品,而若添上這純良無染的性子,那便真算的是罕有的極品了。
尤其是此人,曾經身份之貴重,怕是他此生也再難有這樣一回契機。
對待極品,芈融難得多了分耐性。
“到了這處還謝我的,趙太子可是頭一個。”鎖鏈被踢得作響,芈融見她垂首局促,那風花雪月的心思更濃了,倒是依舊沒急着動手,只又問:“聽聞太子殊十五而冠,游冶享樂,看盡周趙二國風致,喏,先去換件衣衫,同我飲兩杯說說話可好。”
這人生相端妍俏皮,也不過十六七年紀,便同趙姝從前相攜的玩伴肖似,是以她尚算冷靜。
可摸到手邊淺粉襦裙時,她整個人如遭雷擊,只是瞠目驚駭地望他。
“不過是見你生相柔麗,有趣罷了,趙太子再不羁,此生怕也是無緣紅妝,本公子促成你罷了。”
眼見趙姝依然呆望裙衫,芈融只以為她受辱不肯,又威脅道:“你若推脫不會,那本公子卻之不恭,便只好親力親為了。”
聽出他語意中的半醉之态,趙姝一咬牙,示意他解開鎖鏈,便跟着一個侍女去了裏間換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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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未曾着過紅妝。
饒是芈融備的是件式樣簡單的春日薄衫,趙姝亦是繞亂了系帶攪得一團糟,無奈之下,她只得套了個大概,再喚侍女進來整理系帶。
那侍女應是早就備下的,按着她在銅鏡前,三兩下就梳出了個垂鬟雙髻,還是那種未及笄的少女發式。
襦裙垂鬟,就連趙姝自己看着銅鏡,都覺着不認識自個兒似的。她本就是娃娃臉的精致娟秀相貌,借了易容膏的掩飾,此刻這等裝扮,便顯出種雌雄莫辯的靈秀可愛來。
她伸手摸了摸兩側扁圓寰髻,心底裏又彌漫出這一生世路的荒謬怪異來。
就似她頭一回男裝回洛邑,外祖抱她在懷裏,只說:“姝兒可憐,好端端個女娃娃,作了孽要去替他趙戬承嗣大統。”
那年她才四歲,公主府也還未被誅,外祖的話聽不懂,反倒新奇着作男孩的便利,心心念念地要早早學着騎大馬呢。
可到頭來,原來還是外祖一語中的,父王給的榮寵尊貴如今一夕化作齑粉。
她翻腕搭了下脈,更是苦笑,還有兩個月,或許……邯鄲的藥不送來,就連她這個人,亦要化作塵煙了。
鏡中人目色黯淡,像被抽了神魂。
她才十七歲,同她那些姊妹王姬一般,倘或好好的只作一國公主,那現如今,該是在邯鄲王宮宴飲聽曲,亦或是等着列國使者來議親。
不過作為王女,好像議親也是随父王的意思,難得能聽從自己所好。更兼今歲趙國戰敗,議親便越發低了身價,實則她也一并将那些姊妹給拖慘了。
仲子逾牆,俟我城隅。反倒是在略低一等的公卿大夫家,偶有自擇夫婿的事。
“貴人可真似那九天上的仙童呢!”侍女一言蔽之,切準了她如今樣貌。
見這侍女欣快,趙姝隔着銅鏡,習慣性地朝她颔首腆笑,待那侍女紅着臉退下後,她重新望回銅鏡,才慨嘆呆愣目下的處境。
來日雖然黯淡不知會如何,可當下的處境卻更不好。
外頭的那個,顯然是對她不懷好意的。
憂思驚怖間,她喃喃念着這人的名字,猛然間便想起去歲回洛邑時,聽外祖說過同母親一樣早逝的一位王姬。
那位王姬不從尊長安排,執意愛上楚國一位被流放的公子,而後誕下嫡長公子融,年二十便突然病逝了。
聽聞那位王姬身後,那楚公子借宗周的勢,奪得大鼎,很快王宮內妻妾成群,嫡長公子融不受待見,似乎是被秦國一位姑母接走了。
王族無重名,再算算年歲,那這芈融……竟算是自己正正經經的庶親表弟!
兜兜轉轉,這世上豈會有這般巧合的事。
趙姝原本死寂悲涼的一顆心,這一時竟也覺着有些好笑。笑完了,再一聽得外頭少年催着上尊好酒時,她指節頓時捏緊襦裙側擺。
表親又如何,她如今但若蝼蟻草芥,人家不願認只當你是個玩.物。異國受困,無依無恃,她所能做的,或許就是盡可能拖延盤桓,也許李掌事或成戊發覺她不見了,能好心來尋一尋。
她随手從銅燈上掰下片鋒利的葉子,若是真被發覺了身份,那她或許該試着搏一搏。
……
一個時辰後,亥初人寂,唯有公子融府上內院燈火煌煌,成戊火急火燎地一路拂開那些正撤酒菜的侍從,着人制住了要去通傳的小厮,正要回頭引路時,但見自家主君已當先一步越過回廊,頭也不回地喝令道:
“将院子圍起來,一個都不許進來,成戊你也是。”
當嬴無疾快步越過花苑,徑直走向芈融慣常玩樂的二層小樓時,便聽的一陣少年輕快有趣的朗笑,原本就吊了一路的心,此刻更是狠狠抽疼了一記。
他眉睫輕阖,頓了半晌,而後目色凝重黑沉地就要朝二層寝屋而去。
他同芈融相識于微末年幼,對他的喜好德行實在是了若指掌。
這位公子……原本并非是這樣的。
嬴無疾曾有一個同胞妹妹的*七*七*整*理,同芈融是青梅竹馬,三年前他兄妹遭父君的一位姬妾陷害。阿娘在兩個孩子中選了他,原是以為芈融能将妹妹救下的。
可是芈融沒能趕的及。那件事過後,才十三歲的公子融性情大變,他沒力量找那姬妾複仇,暗地裏卻綁了她家一個幼弟,活生生折騰死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親近女子,反倒一發不可收拾地好起了男風。
嬴無疾腳步無聲地上樓,右手無意識地握上劍柄。往事歷歷,兩步後,他還是松開了劍柄。
他這是怎麽了,不過是個異國質子,如今尚還死不得罷了,何至于如此緊張在意。
“哈哈哈,融弟,你那是沒見識過遼東的鷹!十年前,我才這幾案般高,那海東青立起來比這屏門還高,展翅都能抓起個羊!”
“喔!那後來如何豢養的,鎖起來嗎”
“鎖什麽鎖,人家好好一只鷹,那生了翅膀就是要去天上飛的呀,就好比人有腿就是要去玩去行路的呀,叫你日日安坐在椅子上念書做文章,豈不就是受刑。後來我是跟着齊國的使節去了東海,把那鷹給放了。”
“表兄怎的開口閉口皆是牲畜,邯鄲城從你嘴裏倒是沒旁的好了。”
“胡說,我邯鄲城為四方通衢,哪裏似這鹹陽閉塞……”
嬴無疾駐足,頗有耐性地聽那道醉意熏然的聲調絮絮叨叨地說着邯鄲城的奇貨珍玩,連他自個兒都沒注意到,來時的緊張神色已然消散。
又是一長段贅言,這一回芈融沒有應聲,沉默了片刻後,少年忽然冷了面色湊到她跟前:“邯鄲的刑法倒也少,竟連醢刑也沒有?”
趙姝已經被他灌得有些迷糊,湊到極近的那雙桃花眼裏,她隐約似瞧見兩分貪婪,眼見的自個兒的高談闊論已經沒法再拖延,她只得故作不懂,避也不必地同他對視。
“你當真不知醢刑為何”
才要搖首,少年一手環上她肩,附耳對她解釋了遍。
就在趙姝駭的睜圓了眼睛時,那雙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頃刻間兩個人交疊着倒在短塌上。
她當即覺出不好,褪去佯醉,眸中清明浮現,要掙動之際,腰間被人狠狠捏了把,只聽的耳邊肆意調笑:“趙王後與我母親早已仙逝多年,即便你真是我表兄,也早沒了交情,今夜我救你一命,兄長不若以身相許,也就是一夜春風就夠的。”
這人話語溫柔,下手卻頗狠,趙姝還來不及反抗,兩手就被扣去頭頂,也不知他從何處勾來根衣帶,下了死命地綁在她腕子上。
‘铛’得一聲脆響,她指尖捏着的鋒利銅葉落地。
眼看着就要被察覺身份,旋梯卻響動起來。
“以身相許……你是要與哪位兄長一夜春風”
這道聲音甫一響起,芈融幾乎是從塌上跌下去的,少年回頭看到來人時,方才那些風流冶豔的情致分毫不剩。
見嬴無疾沒有指斥的意思,他從塌旁爬起來,一面戀戀不舍地去瞄身後人,一面嬉皮笑臉地就解釋:“趙王後原來是我母親長姊,我不過是請趙太子過來說說話,明兒個還囫囵給你送……”
他嬉笑着擡頭,當看進男人碧眸沉沉的眼底時,頓時噎住話,他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這一下便看出不對。
他當即毫不猶豫地朝外退,一面拱手抱拳道:“姑母近來身子不好,我今夜還是得去與姑丈侍疾,兄長莫送。”
待行至扶梯一半,少年讨好的聲音又響起:“兄長,今夜之事別告訴姑母啊!”
嬴無疾揮手驅他。
樓下很快就有侍從端來新的碗筷酒盞,他略一思量,索性決定今夜歇在此處,遂讓開身,朝一側牆案挂了佩劍鬥篷。
佳釀羹馔鋪展,梅花燈罩着五色彩紙,不得不感嘆,芈融一個客卿府倒布置得是全鹹陽頭一份的绮麗精巧。
物以類聚,怪不得能叫帳子裏頭那個同他初識即交心。想到方才聽這兩人把酒言歡的陣仗,嬴無疾冷哼一記,幾步過去,正欲出言譏諷兩句,可待他将煙紫色幔帳一掀時,整個人便如入了定,腹中的話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