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裝2

第13章 女裝2

帷幕掀開的那一瞬,仿佛這一夕的困累煩擾盡數抛卻,靈識裏似灌入一股子撼動山岳的春風,那春風拂得他腦中一片空白,将要出口的話一個字都不記得了。

視線游走,從那繡了蓮紋的泛青小履,掠過那暖玉般橫陳的身子,停在被布條捆緊的雙腕上。

但見一襲淺粉墜金的襦裙勾勒出一段纖薄流暢的線條,色澤雖魅不俗,腰肢叫一截寬寬的藕合束封攏作一撚,便顯得似二掌就能圍住。順着腰肢往上,卻是一片平坦,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瞧出這是個少年郎。

男子着女裝的,嬴無疾曾在芈融處見過,大抵是些十一二歲的美貌男童,可即便美貌,好好的兒郎扮作女孩兒,細看時,總是逃不脫怪異俗媚。

可如今這位竟分毫沒有。

壓得淩亂的少女雙髻,愈發襯出那張面容的靈氣俏麗。芙頰杏眸,竟連男女的邊界都似不再重要。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初遇,自己匐在塵埃泥沼中,仰頭看見這人,似九天上墜落的仙童。

“你幹什麽!”不加掩飾的厭惡斥聲,終是喚回了他的神智。

他方才竟欲伸手觸她。

只是這麽一聲斥,嬴無疾當即回神皺眉,他略一偏身避開塌上風光,從小幾上舉了尊就飲。

又随手取了塊糕餅,兩口嚼了後,他拍拍掌中碎屑嘲弄道:“看來你同融弟相談甚歡,倒是本君攪擾了,這就下去将他叫回。”

一聽這話,趙姝當即屈側着身子要坐起:“別去……”卻到底飲了些酒又受了驚,側轉胳膊時,一下脫力又跌了回去。

她這一夕委實過的辛苦艱巨,此刻不慎脫力跌在塌上,只瞧着塌前那如璋如圭般寬厚的背影,難堪中倒生出些自個兒都不願承認的微末信賴。

她哽着嗓子,洩氣地直接令道:“腕子被那厮綁得好疼,你先替我解開。”

也是她擅騎射武藝的美名遠播,方才芈融怕她反抗,遂下了死手去捆,就是這麽會兒功夫,便已覺着兩腕阻塞腫痛,火辣辣得直似要被勒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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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沒甚武藝,只擅醫理,她清楚這麽個綁法,兩條胳膊或許挨不過一個時辰就要廢了,這才開口要求。

原以為會受些刁難拖延,然而她的話才說完,臂間就被人一拉,還未坐穩,腕上一松,布條就被解了下來。

正欲致謝,嬴無疾便起身離塌,他徑自往多寶隔架邊行去,丢來句:“連斟酒倒茶都能出事,小公子如此無用,倒是我高估了。”

他曲裾博帶,身姿翩然,出口的話卻照舊是森冷不屑,直要将人貶進泥地裏。

趙姝當即就紅着眼眶唰得立起,那一句謝自是吞了回去。

她今日原本就被廉羽的話掏空了一切希望,此刻再聽這話,便像是被人拿住把柄,在往傷處撒鹽般得痛。

尤其是這話從嬴無疾嘴裏說出,這樣一個曾仰她鼻息存活的人,尊卑颠倒,所有的屈辱都似不及這人一句話,能叫她真真切切地體悟到眼下境況。

她空芒無定了一整日的魂魄,似是突然從雲霧裏又落回了肉身裏,可落回的那一瞬,那種喪國無恃的痛,也一并真實得回來了。

殘酷且無力,趙姝張口想要回敬,可一想到連宗周都不要她了,那股子氣像被抽空了般。

她緩步走到酒尊旁,兩手提起羊角彎柄,試着朝一只爵內注酒。青銅酒尊鑄成金羊躍蹄的造型,近一臂高,一鈞重,酒液晃着散出,她低聲道:“從前倒不曉得,原來作侍酒的小仆,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張臉上映着五彩燈火,卻只叫人覺着黯淡到了無生氣。

一只手托過金羊酒尊,穩穩放了,她被按回到塌上坐下,腕間清涼傳來時,她本能得就要朝後縮,可胳膊被制住,腕間痛楚亦漸漸淡去,她方仰頭瞠目驚愕地去看他。

但見嬴無疾低眉斂目,正捏着個小瓷瓶,繞着她腕上磨傷的地方,細細撒着藥粉。他劍眉英挺墨黑,一張臉若堆山砌玉般的精致俊美。

覺出她在瞧自己,他唇角上揚,又是一句帶了些痞氣的嘲弄:“世間人本就不易,這五濁惡世,倒是委屈了小公子這樣的天上人。”

身側人沒有回應,他笑着擡眉,一雙眼若山泉泠泠,卻在瞧見對方神色時,那點帶了惡意的笑頃刻凝結消散,茫然之色在他碧色眼底一晃而過。

明明是想好了要慢慢催折,然而一見那杏眸中的霧氣,他便覺着胸口發悶。

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好比記恨與懷戀并生,南轅北轍地在心口拉扯。

其實那日城樓上,他指節扣住機括,沿着弩箭指向瞧見這人時,這複雜情緒便生了出來。

先前只顧着回望過去,到今日飲了杯薄酒,燈下細觀玉人,他才不得不承認,對這人的憤懑記恨尤在,然見她落魄,一股子悶痛不快不可遏制地生起。

已經到了無法忽略的地步。

再一次避開她的視線,嬴無疾心頭煩躁,倒像是厭惡痛恨自個兒更多些。

“本君這一日都未吃好。”他語意平和下來,拉過兩疊糕餅湯羹,側對着她徑自吃喝起來。

公子嘉同一位庶兄都來問他要同一片封地,他正頭疼此事,祖父那兒也還未定論,是以嬴無疾今夜本就不打算回府了。

三兩口吃完了一盞芙蓉羹,覺出身側人局促,他一面思量國事,倒是好意又提醒:“融弟好搜羅名廚,尤其是羹湯點心做的好,同他這兒的吃食比起,王孫府裏的便只算裹腹粗食了,你也一同吃些。”

方才進來時,他就留意到,侍從撤走的舊菜都是滿的,想來這二人皆未如何吃過。

朝事煩忙,除了封土之争,他近來還有一樁要事——周秦交界,公子翼正令人秘調兩個月的糧草。

兵戈無定數,此事若要同他預想推動的一樣,非是易事。

趙姝見他一杯接一杯地悶頭飲酒,吃起羹馔來亦是同從前別無二致的粗放。這樣的秦王孫,同人前褒衣博帶,孤竹清和迥然。或許這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趙姝方才亦飲了酒,此刻怔怔地瞧他。這般頹然真實的他,倒是叫她心底生起安穩熟稔。

見桌上的葷食肉糜都被悉數推在自己這邊,她夾了筷炙肉細嚼了嚼,随口悶悶地說了句:“你這不吃葷腥的習慣倒還留着。”

嬴無疾從苦惱謀算中抽離,不答反問:“你那些見聞用來說書倒是不差。方才什麽海東青,還有義渠人的馬蹬,我是從未聽聞,長夜無事,再撿幾個說來聽聽。”

他同她側身并排倚坐在塌上,捏着一只酒爵出神,未曾側眸再瞧她一眼,語意裏卸了嘲弄,好似在同多年舊友敘舊閑談。

燭火搖曳,五色燈紙暈開這一室暖意蒸騰,鼻尖的酒菜香氣裏還混雜了一絲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檀木味道。眼前人撩了袍袖,金刀大馬地擋在案前飲酒吃菜,牆上薰架邊挂着他的半丈鐵劍。

窗外冷月湖風,這一處和暖安穩。

即便這人言辭刻毒,倒絕不會對她做什麽。

趙姝心防卸下,也覺出炙肉鮮嫩,果脯津甜,遂在他身後盤膝靠着幾案,一邊飲酒一邊說起了陳年舊聞。

……

夜至中宵,那酒是越喝越烈,從一個時辰前開始,原本的對答閑話漸漸的就成了趙姝一個人的闊談嬉笑。

屋內五色彩紙暈染的光線,此刻在她眼裏成了琉璃世界。眼前一人沉默着,他斜倚在塌上,乍一看似玉山傾頹般亦染了醉意,可那雙注視着她的碧眸卻凝重清冷。

“去歲我趙國廢撘笞以上酷刑,連如晦哥哥都不贊同呢,兩派公卿磨到最後,父王都應了廢刑,只禦史那糟老頭子慷慨陳詞,祖宗家法的,你可知,最後孤是怎麽叫他同意?”

趙姝撐着椅背,抱着酒尊一腳跨上去,竟蹲在圈椅上,笑意酣然盡是得意,她沒瞧見烈酒已經被換成了米釀,仰頭又飲一大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地接口道:“那老兒天天彈劾百官,自己竟同左将軍新婦私通,孤只是借英英的名頭約了那位姐姐出來,當日就吓得那老兒颔首署名。”

咂了咂嘴,覺着味道有些奇怪,她毫無形象地從椅上跳下,兩步上前奪過桌上真酒,讷讷道:“你們秦人刑法名目實多,不是我咒你,早晚得遭了天譴。哎,孤那太子印就用了那麽一回,就差點被那幫言官谏臣煩死。”

嬴無疾早就吃好了,酒亦只是飲得三分。他就這麽一直陪着,起先确是為趙姝游歷諸國的見聞所引,而後她的話便沒了條理,颠倒錯亂起來,可他只依舊由着她。

說話的人愈說愈醉,聽的那人,卻是一點點清明起來。

她舉杯踱步,渾噩失态,瞧在他眼裏,卻是嬌憨有趣,靈動自然。粉衣藕帶,雙鬟若雲,就好比是一只成了精的林間矯兔。

他追尋游走的視線裏,漸漸多了些不明意味。

見她腰封松斜着歪了,那般緊束的襦裙,還是弱不勝衣,他忽覺胸腹間多了股燥熱,熱意裏還摻了分酸澀。

多次迫着自個兒避開視線,他随手将烈酒換下。

熱意湧動了一圈,正要偃息之際,前一刻還笑盈盈仙童月精般的人,忽而垮了臉失魂落魄地在腰側摸索尋找。

“孤的太子印呢?”

下一刻她面若醍醐,苦着臉一頭撞進了男人懷裏,變臉似地大哭道:“連外祖也不要我了,孤完了,我什麽都沒了,完了。”

胸口處雙髻蹭得散亂,嬴無疾周身一僵,身子竟不可遏制得起了反應,他眸色暗沉,當即氣息不穩地将人一把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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