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龍陽2
第18章 龍陽2
湢浴中還留有水氣蒸騰,趙姝跨過外間的茶室琴房,斂目朝那一室氤氲行去。
她去過校場,并非是沒有見過半赤的男人。只是剛才驚鴻一瞥,那道颀長光潔的身影叫她免不得露出兩分女兒家的不适怯意來。
調整好表情,她心中念着周室的消息,只快步提着醫箱靠了過去。
周使未提她分毫,竟是因外祖病了。
還未近身時,她便瞧見了嬴無疾右肩後頭迸裂的創口,此刻正有鮮紅血液不住汨出,彙在黑檀木的靠塌上,汪作一彎深赤。
歷經平城一戰,醫理得了實戰,她處理傷口的手法便不比軍醫差多少了。
便是疑惑焦心得厲害,一沾了膏藥布繃,她也總能得沉穩片刻。
平城四十二日,若非是還能随軍醫一道忙着救人,她怕是早被戰事的無望慘烈吓瘋了。
醫病治傷,算是她少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一種癖好。雖說醫理于為君之道,亦是種荒嬉,可她就是擅研此道。
指尖輕按試探瘡口邊緣,她凝眸又看了下新血的痕跡,自語一般:“入肉寸許,再深些就該是經脈了,是刀傷,不會過五日。”
男人遠看修長俊逸,近時卻能覺出北胡血統的不同,面容分明精致漂亮,可骨節肩背卻異常結實,同她比起來,便是那身量上的差異就足夠迫人。
指尖一寸寸探過,不似常人的溫度,涼的厲害。
嬴無疾原本是見她別扭,忍不住想逗弄一番,此刻反倒被這指尖拂得心亂,被她一語點出傷處的時日與來歷,催道:“醫官早就看過了,你只上藥。”
說罷,将一截半啓的竹筒塞去她手裏。
趙姝最後再确認了一回傷勢無礙,便沉下心來思量着如何問他,一面動作利落地敷藥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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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布要從左肩穿行前胸再越過右側,來回繞行三圈半,她半跪在塌上弓着身,愣是再沒碰到他一分皮肉。
傷處裂疼叫瘡藥捂得舒展,沒了那微涼指尖的觸碰,男人卻莫名覺着有些空蕩,竟忍不住回味起那種觸覺。
細微若蟻,冰涼若玉,絲絲縷縷得牽得他心癢。
一整套處理完了,趙姝拾過寝衣朝他身上披了,而後便要順手整理起收納起翻亂的醫箱。
器具針石皆是醫官常置的位置,看着她分明心不在焉,卻毫無錯亂的模樣,嬴無疾略回了些神,她在那兒排列針石,他就那麽安靜地,從頭到腳地細看她。
瞧着她指尖靈活,嬴無疾卻略一皺眉,頭一回發現這人有些傻氣。
牧官亦來府上請過罪,戰戰兢兢地交待原先的疏忽。
他留意過馬場,自她來後,那幾匹駿馬都精神了許多,甚至連赤骥原本易打結的鬃毛每日都油光水滑的。
醫理、牧業,這些都該是庶人所學,即便有那世家公子當趣味,也絕不會有這等手法。
堂堂一國太子,不去學治國兵法,卻能潛心在這些旁門上。
雖說荒唐,可不是……又有些傻氣。
“這藥瞧着好,連換一旬就無妨了。”趙姝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但見少年合攏醫箱,還順勢拎了拎确認沒有晃動,“你……剛才說我外祖病了,可知是何病症”
沒有問是何人代政,亦沒有探聽周室的意圖。
她眼底的憂惶關切,叫他怔然陌生。
天家無情,他原是想用周室的消息,同她問些趙王宮的派系。叫她這麽一起頭,倒覺着有些不自在起來。
就好像自己是豺狼虎豹,在對稚兒謀劃設計一般。
被那雙無助焦痛的杏眸一望,他但覺心似漏了一拍,到底半攏上衣衫,也沒再繞她:“是平城開戰時的事,聽說是陳年舊疾突然犯了。”
“外祖的心疾從前就好了呀,那該是大舅父代政,可有向天下征延醫者”
“當政的并非嫡長子姬樵。”
趙姝只是略驚訝地‘啊’了下,她沉浸在對那陳年舊疾的思索中——外祖的心疾十年前原本是沉疴難醫,後來恰逢邯鄲來了位神醫,僅往洛邑去了一回,便尋了對症的方子,吃了約莫一年藥,那時便好了。
她吶吶自問:“難道是藥方丢了……還是病症變了”
“本君倒不知你外祖是如何又病的,只是如今天下皆知,在周洛主政的,是庶次子姬峪。”
這下趙姝倒是訝然擡頭,她一下扯上對方寝衣袖擺,不敢置信地愕然道:“旁的舅父倒還可能,庶四子一向最不受外祖賞識,怎會是他那大舅舅呢!?”
嬴無疾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被扯住的衣擺:“姬樵得命,代天子巡幸列國,如今過了吳國、南越,楚國,後面巡游的,應當就是秦國了。”
國事本就煩累,前些時日謀算到心力交瘁,亦是做了數樁事關生死的抉擇,但凡是行差踏錯一步,都會經年籌謀毀于一旦。
是以他并不想同這麽個對政事一竅不通的人啰嗦費神。
傷藥中有麻散成分,困乏勁上來,又兼沐淨飽食,他感受着手背上微涼柔軟的觸覺,一股子燥意困頓湧了上來,便頗想要反握住那只手,從指尖拂拭過那青蔥指節……
念頭一起時,他臂間發力,還未反應過來,便瞧見自己已然真的制住了那只手。
對上趙姝驚異的視線,嬴無疾悚然,想要狠狠甩脫時,又怕太過刻意。
他心思陡轉,忽而掀下自己左肩衣衫,一下拉過她的手按在一道猙獰凸起的暗紅色長疤上,厲色道:“趙太子不會是想要我這宿仇去為你再探聽吧?”
趙姝指尖一抖,原本焦急的神色裏多了分閃爍。
當年這人殺了她的兩個僚屬,手段殘忍狠毒,她雖知其中因由,卻依然在瞧見那滿地碎.肉髒腑時,一面嘔吐驚怕一面厭恨地要懲戒。
那時她從仆從手裏接過鞭子,因是氣昏了頭,連瞧也未瞧,一鞭子下去,便從他左臂到右腹生生勾下條肉去。
場面血腥,駭得她當即丢了鞭,再細看時,才發覺仆從遞的竟是條滿覆鐵刺倒鈎的重鞭。
“你說,本君是不是也該還你這一下”
男人湊近了到她耳邊,呼出的熱氣拂得她不敢動彈,便任由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手,一寸寸沿那凸起鞭痕滑過。
見她如坐針氈惴惴若兔,嬴無疾越發覺着身側之人膚質柔軟,離着近了,他忽然又想起上一回共騎時,唇角擦過她頰側的意外。
熱意湧動間他想,到底是個兒郎,那面上膚質還是有些粗糙。
可即便這麽想着,他的身體竟又漸漸起了反應!
這是第二回 了。
他當下甩手豁然起身,動作間險些将趙姝推歪到靠塌下:“本君氣量大,無暇為難你這庸才,叫你侍奉已是給你生路,莫不識好歹,整日頹喪着一張臉。”
言罷,他徑自快步回了樓上內寝,獨留趙姝一人,一顆心惴惴着千回百折,只以她平生所歷,怎麽也悟不透當下困局。
只是有一點上,憂患無措間,趙姝隐約覺着,這人待她似多了分古怪,她雖猜不透這古怪,卻也能從這些日子的際遇裏,至少漸漸篤定了一件事。
——這人,似是不舍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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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毒既被暫壓下去了,算算日子也還有二十日期限,趙姝篤信義兄會想法子來救,對着嬴無疾,也就留了個心眼,并沒将邯鄲的事悉數透露。
也是奇怪,自那日後,嬴無疾便如賦閑了一般,只日日在蘭臺,或是閱覽雜書、或是撫琴焚香、亦有枯坐垂釣,甚或親自烹馔。
實在閑着無事,他便去補覺。
一連五日,除了戚英不能過來外,趙姝倒也沒再受刁難磋磨,用度吃穿皆是安逸,甚至于嬴無疾都不需她怎麽伺候,也就是研磨理書一類的清閑事。
即便是三月之期漸近,可趙姝也算是颠沛無定了數月,如今看嬴無疾這頭暫且算和解了,她也是尚有拖延病症的針法,且松懈消停兩日再論。
然而趙姝這兩日過得輕松,嬴無疾卻迥然。
自那夜療傷後,他已經連着五日未曾睡好。
夜夜輾轉,不為國事,卻是同這初春的氣候一般,陷進一場場無法抽身的糾葛绮夢裏。
夢裏少年郎梳了雙鬟着裙裾,一雙眼清澈酣然地朝他笑,蹲在他身前與他解枷。
二月十五驚蟄夜,四更時分他從塌上坐起,朗月清輝撒入床帳,對着褥上再現的那道清亮黏膩的痕跡,他黑着臉放輕手腳去了二層湢浴。
天涼後,成戊終是得了召令去蘭臺議事。
他正要将這些日子河洛一帶的異動彙禀時,但聽主座上人恨聲令道:
“你到芈融府上去一遭,借兩個幹淨些的孩子過來,避着人些。”
他要試一試,自己該不是近來去芈融府上走動太多,說不好那龍陽病症也會傳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