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香袋

第19章 香袋

連着這麽多日,趙姝也算察覺了那人的怪異。那日呵斥她的話兇悍,卻不僅沒多使喚她,甚至于連她出蘭臺都允了。

寒毒也自那日起消匿了蹤跡,再未發作過,她冷靜下來,終是看出了些門道。

——嬴無疾似是在躲着她,卻又要她夜夜守着。

陰晴無定,心深若海,這人的性子太過晦暗蟄伏。而她心思澄澈,素來不喜同這等人打交道。

除了要想着新鮮法子折騰她,趙姝實在想不透,這般好吃好喝供着她,究竟是為何。

還不待她揣度明白,二月廿一這日清早,嬴無疾一早就沒了人影,而蘭臺東苑的院子裏,竟多出了四個小厮,在那兒灑掃庭院。

原本多些小厮也無甚奇怪的,可趙姝仍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們。

這幾個小厮很是不同,竟清一色的都是美人。

其中一人,身量頗高,若孤竹冉冉,用仙貌道骨來形容,亦是不為過的。

趙姝路過時,那人還朝她一笑,端的是溫雅俊秀,她心神一晃,立刻颔首示意,快步出了院子。

原本是要去尋戚英的,可也不知怎的,腦子裏皆是方才那男子的模樣,一股子說不清的熟悉感萦繞着,她又想起從前在邯鄲的肆意日子,但覺昨日如夢,心裏頭悶痛,腳下方向一錯,便朝北去了馬場。

她自小就是如此,一不順意了,就要去百畜苑待會兒。

只是從前皆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今……喪國失位,外祖病重,就連她亦未必熬的過三月。

這樣的不順意,未免就有些殘酷。

她正擡手揩面,突然遠遠地就聽着有雜亂的驚呼喝叫聲,她急走兩步,拐進那片開闊草場時,就瞧見馬場上驚魂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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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一翠衣少女騎的馬發了狂般揚蹄,它也不跑,只是撅着蹄子人立後再重重落地,一旦有人靠近或是那少女試圖下馬,它便噴着響鼻,是個鐵了心要将人摔下踏死的瘋樣。

趙姝一下就認出了,這是那日芈融帶來的雪色良駒,是還未徹底馴化的。

她意外瞧見嬴無疾也在,觀他神色,似是頗為在意此女。

“去取弩箭來。”縱是再心疼這馬,他也不好在此時手軟。

趙姝聽了,想也不想地就要朝那雪駒奔去,卻被男人瞧見,大喝道:“攔下她!快去取弩。”

“不要!”她立刻回撲到他身前,一雙眼亮得攝人,高聲急道:“你讓我試試。”

見對方猶豫,她眸色哀求,一把推開侍從:“你且默數到五十,若我未成,再動手不遲。”言罷,她跌撞着發足狂奔,幾乎是撲進了左側的圈廄裏。

那雙眼睛裏的光芒太盛,嬴無疾親自握上弓弩,上弦對準後,竟沒有辦法扣下機括。

衆人皆是心驚膽戰地瞧着。

有侍從真的在心底默數,才念至十二,但見趙姝捧着個小壇子過來,從裏頭摸出片似乎是腌過的萍婆果片,就看她先抛了一片過去,而後又舉着顆完整的白菜,絮絮叨叨地竟同那馬說起話來。

因那馬異常暴戾,衆人唯恐驚了只遠遠圍着,故而他們只瞧見少年小小一個,立在那不斷揚蹄的馬前,薄薄暖陽照在她瘦弱的側影上,一張嘴沒個停歇,他們離着遠聽不見內容。

可那匹馬卻能聽得懂。

頃刻後,那匹雪駒竟奇異般地平和下來,踱步過去一口嚼走了趙姝手上的果子,而後還俯下頸項去蹭她。

弩箭被放下,衆人看着雪駒甩着尾巴踱步,俱是咂舌稱奇。

馬上少女驚魂未定地翻身下來,翠衣偏飛,步子還未站穩呢,執起馬鞭就喊:“牧官滾上前來,姑奶奶騎個馬今兒可差點就摔沒了,你這牧官怎麽當的,這麽匹馬都收服不了……”

一個脊背佝偻的中年男人連滾帶爬地伏地叩首,此馬本是域外難尋的名駒,性烈如火*七*七*整*理,原本就是不該此時去騎,可他連分辯都不敢,只是一個勁地叩首,話亦說不完整。

趙姝在一旁摸着馬首,見狀便知此女瞧着年輕嬌俏,平日裏定就是個嗜殺的主兒,她在邯鄲有兩個姊妹也是如此。

她皺眉牽過雪駒,當即就要上前解釋這馬的烈性。

“來人!牧官失職無能,險害公主性命,念其無意,拖下去罰俸三月罷。成戊,你親送公主回去,本君要出城一趟。”

嬴無疾說完這話,就見少女撅起嘴,面色不愉地一腳踢開跪地的牧官,嗔道:“兄長!今兒大好的日子,環兒特地來賀你的,還有母親那兒……”

“渭陽!”一聲厲呵驟然響起,男人碧眸中有幽暗怒火跳動,這一聲呵斥連離着遠些的趙姝都吓了一跳,更遑論是那少女。

“還請公主慎言。”成戊疾走兩步,驅散了場上衆人,他看着主君同自己颔首,策馬去了,才附耳同渭陽公主講了起來。

今兒三更的密報,公子翼在周南進軍時被伏殺,命是保下了,卻只帶回了三千人倉皇歸秦。

此戰原就是偷襲試探,連戰報都未遞諸國。

如今奪位之際,這事或許能徹底主導了老秦王的抉擇。

然而襲周戰敗,對大秦來說,自然絕非是什麽好事。

“哪個又敢告訴祖父呢,兄長也太過謹慎了吧,還說什麽朝禁未解,不過就是去母親宮中小聚一下,怎麽,他族譜都劃在嫡□□兒了,還要我連也一并拘束管着,也太讨厭了吧!”

衡原君妻妾成群,正妻雍國夫人芈嫣卻只育一子一女,嫡長子因腰疾墜馬過逝後,渭陽公主嬴環就成了衡原君唯一的嫡女。三年前,雍國夫人将嬴無疾劃進自己名下。

嬴環初時喪兄,也曾收斂,亦曾輕視過新得的異母兄,可随着嬴無疾愈漸掌權得勢,眼看着入朝時竟已同王叔公子翼相列,她那跋扈胡為的勁頭便又顯了出來,‘兄長’二字亦是叫的愈發親熱。

如今公子翼就快見棄于王,一旦兄長立儲,她再從母親手裏接過楚國西陲封地,那放眼天下諸國,便連那周室正統的王姬,見了她亦只有低頭的份。

這麽想着,嬴環朝着男人去的方向撇撇嘴,便對着成戊說:“啰嗦個什麽,本公主難道不懂這些,算了算了,本公主還是去融哥哥那兒玩吧。來人,把後頭那牽馬的少年捎上。”

成戊聽了暗自磨牙叫苦,他咧開一口齊整的白牙,扯出個自認最恭謙乖順的笑,好聲好氣地擋在渭陽身前:“禀公主,這人您帶不走,這是趙國來的質子。”

未料少女聽了他的話,眼前一亮,原本興致缺缺的一張臉上露出了笑意。

她兩步跳到趙姝跟前,眉眼靈俏地上下打量。

方才危難驚魂之際,她瞧見這少年就立在馬首鐵蹄前,那張春風帶露的面容原就較一般兒郎好看許多,而他立着的地方又那般危險,稍有不慎怕就會被踏破胸膛,可這少年非但不懼,眼角暈紅着,是那般焦急溫柔。

待一匹馬都這樣溫柔,那若是領回去,朝夕相處呢

嗜血之人,周側養的人,亦未必喜歡同類。

此刻知道了趙姝的身份,少女面色帶霞,微垂螓首,同方才說話判若兩人:“趙國質子,生母是周王最寵愛的王姬,我聽過你呢,你與我同歲。還要多謝公子方才施援。”

趙姝先是愣了片刻,卻幾乎是立刻就看懂了眼前這個翠衣雲裳的小姑娘在想些什麽了。

她自小生得好,沒少受女孩兒的暗示。尤其是十一二的年歲,大家身量都未長開,她在一衆男孩兒裏,自也是面貌出挑的。

快刀斬亂麻,她不能透露身份,也不好叫人家空牢牽挂。

婉拒女孩子,她實在是頗為熟練。

“當不起公主的謝,我如今只是一介養馬人,此馬混沌未開,還望公主赦免。”她将身子縮到馬首後掩着,垂眸低眉的,竭力做出怯懦怕事的頹唐樣。

沒有哪個女子會囑意這樣毫無氣性的兒郎。

“赦免它了。”未料嬴環只是避着那馬,依然柔聲問:“這幾日可悶死我了,公子一會兒陪我去融哥哥府上用午膳可好”

趙姝故意上前半步,看似巧合得将側臉蹭在馬首上,适逢雪駒這兩日有些感冒,她是看準了的,當下就有一長條晶亮的清涕蹭在她臉上。

她刻意做出窘迫的模樣,一把擦去那道清涕,卻只是暈開一片,果然還未開口再添一句“罪臣一會兒還要去鏟糞鋪草”,貴女就率先退開,嫌棄道:“哎呀,你快去先擦擦臉吧。”

待衆人皆行遠,一場險情落幕,趙姝松了口氣,噗嗤笑着又将臉上的東西惡狠狠地蹭回了雪駒的項中,倒把先前的愁思都暫抛了。

就這麽在馬場消磨躲避了一日,黃昏時分,采秠卻忽然過來叫她:“公子,少府大人讓我來喊您,主君方才發了好大的火,将那幾個新來的都趕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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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臺外院柴房,成戊頭痛地聽着那個逾矩的美貌少年辯白。

今日公子翼戰敗,是籌謀已久後大喜的事兒。

可主君去城外祭拜孤冢,回來後破天荒地一個人喝起了悶酒,哪知這美貌少年膽大妄為,竟敢擅入小樓,自薦枕席。聽說是進去不到盞茶時間,就被主君給趕了出來。

成戊在這少年身上還搜出了些不幹淨的東西,是專用來魅惑男人的。

雖說人的确是嬴無疾叫他去公子融處要來的,可來了之後,主君也只是見了見,并沒多說什麽。

成戊原還想着來日方長,總要讓主君身側有個說話照料的,現下看,倒是被這少年心急徹底攪和了。

正在猶豫着如何處置時,四人中那個最出挑的忽而上前恭手行禮:“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原都是苦出生,本就是情非得已才去了公子融的府第。望大人明鑒,小的本就沒有以身伺君的念想,劈柴灑掃,但請大人容留。”

這人不卑不亢的意态叫成戊多瞧了眼,他是三歲上就被爹娘棄了入宮的,如今雖跟着主君風光,對上擅鑽營,可對這些同樣苦出身的底下人,有時也會多兩分寬縱。

反正也不是什麽緊要的大事,看着兜裏收繳的一堆腌臜東西,司馬當活馬醫,他想着或許往後這幾個還有用呢,便将他們一道發配去了東南的一處側殿為仆。

才處理了這樁麻煩事,遠遠地便瞧見趙姝跨進了內院的門,正要朝夥房去尋吃食的樣兒。

成戊立在浮橋上,他回頭又看了看身後小樓的孤燈,從布兜子裏撚出一個添過料的香囊。

而後,他調整好情緒,揚聲叫住了前頭人。

趙姝在馬場徘徊停留了一日,正是腹內空空,她循聲回頭時,但見天上朗月若鏡,一人從浮橋上邊喊邊疾步過來。

湖邊幽暗,燈火闌珊,成戊毫不費力地将香囊悄悄別在了她外襖的衣帶間:“王孫在樓中等您用膳呢,他近來朝中不暢,您多寬慰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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