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山

第26章 江山

自認是山川崩于前亦不會輕易變顏之人, 此刻就這麽怔愣若木雞般呆立着。

碧眸中非是驚異,而是難以置信到震顫骨髓。

趙王戬四十無子,十五年前先趙王後得子,單字用‘殊’, 即望其為殊勝俊傑之意, 當年昭告列國, 連周王亦親自巡幸于邯鄲,何等的風光貴氣。

而當年這逸聞傳入鹹陽宮之時,父君下令要諸位夫人想些珍奇禮物送去邯鄲賀喜, 那時正值隆冬大雪,嬴無疾到今日還能清楚地記得, 母親胡姬恰就在那日早産失血, 阖宮上下無人問津, 是四歲的他赤着足在雪地裏哭着跑過無數宮牆, 才在醫署尋到了個值守的醫女。

他至今都記得, 阿娘凄厲痛呼,血從那窄小的竹塌上湧落到地上, 滿目皆是赤紅。

妹妹無憂就是這般出生的, 而遠在邯鄲王城的那位趙王獨子,卻能令昌明宮阖宮夫人争寵備禮。

相識三載,他又是聽着公子殊的事跡長大的, 便是做夢也絕不敢去想, 趙王戬竟會叫周天子的外孫女假作男兒這麽些年。

“你……怎不說話。”

未再掩飾的少女嗓音怯怯, 見他怔怔得只是瞧着自己, 趙姝縮了縮身, 悄悄退後兩步,貼着池壁躲到離岸上人最遠處, 又伸手扭開了頭上獸首機括。

偏燙的山泉滾落,她未及避開,被燙得‘啊’了聲,氤氲水氣又立刻将那張芙蓉面半遮半掩。

注滿熱水的湯镬,湯中纖弱驚恐的女孩兒……被久遠深埋平日竭力忘卻的一幕,頃刻間夢魇再現般,襲上男人心海。

欲.念幾乎在瞬息間被澆熄成灰,嬴無疾無意識地捏緊拳頭呼吸急促。

同男子催折相玩一場,其實舒服過也就罷了,可若是女子……或許是這秘辛實在太過離譜,嬴無疾忽然覺着,自己不該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玷了人家,有些事,還是問的清楚些再說。

而後他快步走到薰架旁,挑起件幹淨外袍遠遠地就朝趙姝身旁的磚地上丢過去,目不斜視道:“先披一披這個,二刻後我下來……去昌明宮的路上,再……細說吧。”

一直到他身影徹底消失在旋梯口,趙姝才緩緩從他方才的話語裏回過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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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情轉變的太快,池水再次升溫和暖,她抱臂靠在水柱滾滾的獸面銅首邊,仍是心有餘悸得茫然。

泉水泡的四肢百骸一陣泰然惬意,趙姝只靜默思量了片刻,就嘩啦一下從水中站起來,不再貪戀。

她褰過那件外袍,連濕衣也不換,就這麽披着赤足朝樓上追去。

如今秘辛說破了,她反倒在他面前再無顧忌,似是卸了千斤重擔一般,且她得出了個模糊的結論——這人怕不是龍陽斷袖卻不自知!

“王孫!”她小跑着蹬上旋梯,心中大膽揣測,一面刻意用女兒家的細柔嗓音催喚他,“我洗好了,請王孫快領我出府救人,長樂感激不盡。”

才跨過三層廳堂,嬴無疾恰好從內室翻了衣衫出來,見了她水色靈秀的焦迫模樣,他竟是偏開身同她錯過,一下連着打落內室兩重帷幔,只迅疾瞥了她一眼就避了出去。帷幔外頭,他聲調悶悶道:“衣衫都在腳踏邊上堆着,你自換了,我去樓下着人套車。”

垂幔外高大虛影似要轉身,趙姝看向腳踏,堆疊齊整的幹淨男裝裏,甚至還夾了一條長長的娟白綢緞,兩側沿處俱是毛邊,顯然是将将才從新衣上撕就的。

綢緞觸手軟滑若脂,且連一毫暗繡都無,質地同她入秦後自制的幾條天壤之別。

就這麽會兒的功夫,他就連這個都思慮到了。

心中的猜度便越發明朗了。

濕衣盡數褪下,就要去解那透濕厚重的束胸時,簾外身影再現,她驚得忙掩胸要躲時,那人卻止步在幔帳後頭,話音中竟帶了分踟躇:“易容同……咳……同衣衫不必勞神,夜深了又是本君的車馬,無人敢來查看。”

言罷,聽的裏頭傳來聲“多謝”,方才又去了。

至此,趙姝才算是徹底堅定了心裏的猜度——看來秦國奪儲在望的王孫疾,當真是個好男風的?!

或許是斷袖分桃不利于名,亦或許以這人忙于政事,從前根本是沒機會意識到這一點的。

若非自個兒的出現替他印證了所好,恐怕這人都不曉得哪一日才能開竅。

難怪他數次動情都是對着男裝的她,反倒是那夜在芈融府上,她一襲粉色襦裙哭着抱他,卻好像反被他一把推開了?

篤定了這一點後,趙姝覺着自己今夜暴露身份也并不算虧,如今整個秦國,豈非只有她一個知道,王孫疾不喜女色。

這麽想着,她匆匆收了易容,還将束胸只松松纏了一圈。

裹上男人給的寬大外袍,她朝銅鏡中扯了個風致哀柔的鬼臉,難得慶幸生作女子,還生了張這般稚氣可愛的臉蛋。

聳了聳兔子似的白皙門牙,苦中作樂結束,她沉聲重嘆了記,掀簾就朝樓下疾去。

.

從王孫府東偏門一路出城,往北疾馳二刻也就能到昌明宮南城下。

就是這麽短短的一程,嬴無疾卻覺着無所适從,他一直冷面側着,視線一旦瞥過身旁人的芙頰時,就會立刻移開。

高大身影杵在眼前,他不說話,趙姝自也不會主動去犯。

轎箱內靜默得可怕,過城門時,恰有一道夜風拂進來,她鼻尖一癢,忍不得‘湫’得一聲打了個噴嚏。

嬴無疾無奈回神,轉頭起身就朝她覆壓過去。

先前湢浴裏的一幕立刻在她眼前浮現,趙姝想也不想得就縮抱起身子,蜷成一團就要跌去地上,被他一撈穩住後,身上陰影也挪開了些,但聽他放柔了聲調:“讓開些,我取樣東西。”

她立刻後知後覺得地定神挪開,就看到男人掀開轎廂條凳下的暗格,翻了半天卻取了個蟠龍手爐出來。

吹起火折子燃了手爐裏的炭火,他眉睫低垂着一把将扣嚴蟠龍蓋的銅爐塞進了她手裏。

覆着重繭的指節擦過那蔥白細弱的指尖,驚覺她寒冰似的溫度時,嬴無疾按耐下心念,才皺着眉開了腔:“此處沒有外人,你……不如細細同我說一遍,趙王怎會讓……先王後獨女去做藥人?”

被提到這些溝壑深處的陰私,趙姝指尖抖了抖,口中亦慢慢發起苦來。

她垂下臉沒有立刻說話,匆忙束起的發絲便有數縷散落頰側,襯得一張巴掌大的娃娃臉有些病弱。

她未曾注意到嬴無疾打量憂慮的目光,只是陷在過往裏,那些曾經溺在日陽照不到的塵隙深處。

略頓了頓,覺出對方似仍在耐心候着,她方擡眼,娟眉深蹙,輕啓檀口,跳過了先王後,直接從五歲那年冬夜公主府被王軍屠戮訴起。

有些人,面上愈是歡暢憨然,其實心底裏未必較旁人魯鈍。

從第一次接過大國師季越的丹藥,懵懂年幼的她在王寝內翻滾痛徹肌骨,而她生父在帳外淡然飲漿時,即便她只是一個七歲的稚童,有些念頭自此也就熄了。

這麽多年,她同父王達成了一種默契,她不奢望尋常父母的關懷護念,只要無盡的權勢榮寵。

……

“你得了些什麽權柄?”嬴無疾聽她娓娓說了半晌,提到朝野派系,男人倒是恢複了七分自在,縱然覺着她神情堪憐,還是受不了嗤笑道:“軍中将尉以下沒有心腹,各封地小宗不派門客,你用性命與趙王做藥人,得了什麽權柄,明珠千斛?還是珠玉百升?”

這兩句揶揄不屑一出口,嬴無疾連那剩下三分不自在亦散盡。

馬車停在昌明宮牆下巷尾處,他原以為要惹她駁斥,未料趙姝聽完後,斂眉想了想,而後抱緊手爐仰首,竟是朝他感激地莞爾一笑,細聲細氣地真誠道:“嬴長生,多謝你。來日我若萬幸得勢離秦,必不會忘你的恩,也絕不向外透露所知。”

杏眸彎彎似月,明媚裏嵌着無助凄然。

單就是這麽一句“長生”,那股子熟悉的燥熱頃刻就從心口湧向下腹,嬴無疾豁然起身偏開視線,一張俊逸面龐間,交雜過陰翳霞色。

他的反應太過古怪劇烈,趙姝瞧不見他的臉,也不知是哪一句惹了人,一時噤聲縮在轎廂條凳上不再多話。

今夜發生了如此多的事,她不過是要央他去昌明宮求戚英,可不好臨到頭了再出岔子。

正尴尬間,外頭赫然傳來成戊的通報,只說秦王急召,嬴無疾阖眸,心中一切念頭盡數了然無蹤,睜開眼,唯剩了狠厲堅決。

籌謀蟄伏了這麽久,看來他同王叔翼之間,祖父已然是做出了抉擇。

“你的馬讓與本君。”連多看一眼都不曾,嬴無疾跳下馬車,厚重氈簾落下,再聽的馬兒嘶鳴一記,行前他才對成戊留了句,“你親自守在這處,等裏頭人平安出來,再親送她們一并回府。”

成戊應諾,以為是主君同質子已然成事,就欣然依言守在車旁,也不去掀簾擾人,只等着昌明宮裏辦事的人将人送出來便是。

而外頭說話的功夫,車轎內,趙姝還是警醒,手上動作不停歇地就将易容束胸皆安置妥當了。

又才等了盞茶的功夫,轎內沒有更漏,她一個人空閑下來便心中牽挂,連連欸氣,還是放了手爐,索性也跳了出去。

當成戊瞧見趙姝步伐輕盈地疾走出巷口,問他:“成少府,現下可過亥正了嗎”

成戊驚奇懊惱,簡直想反問她一句"你怎麽還能走那麽快?!"

同公子融來往的多了,他是知道的,縱然在上行事之人留情,即便不似公子融府上娈.童初夜多有傷勢,至少也該是不良于行才對。

可眼下趙姝的模樣,他用腳後跟去想,都曉得定然是自家主君未能成事!

“成少府?”趙姝又拱了拱手,“敢問人何時出來?”

成戊陰恻笑了笑,剛要答話,昌明宮那道偏門就‘吱嘎’一聲開了,跑來個傳話的小仆,或是跑的太急,叩了首後只喊到:“不、不好了!”

“要你去接的人呢?!”成戊心中一凜。

“少、少府大人,人、人沒,沒能……”

小仆一口氣未曾喘過來,就見成少府身側一人瘋了似地就朝偏門跑去。

短短的幾步路,趙姝只覺着天地都崩塌颠倒了,痛得是心膽俱裂,才要沖進偏門時,成戊自然是比她更快,一把将她攔了下來。

“滾開!”未料趙姝似魇着了一般,‘蹭’得一下自他腰間抽出長劍,對這恰巡游而過的一隊軍士,她抖着嗓子啞聲喊,“孤乃趙國廢太子,今夜定要進去帶族妹出來,爾等秦人若要攔,不如就斬下孤的首級,再丢去秦王跟前!”

她這麽一說,倒是一下真個将平素鐵面無情的昌明宮守衛唬住了。

即便是質子,也不是他們随意能傷的。

見對方僵持住,趙姝忽然就丢了劍伏到地上捂着臉大哭起來。早知她的命足以威脅,那幾個時辰前,她就該不管不顧地将人帶了出來。

如今,卻是說什麽都晚了。

衆人面面相觑,數道鄙夷目光投向泥水中哭得傷懷的人。

喘勻了氣的小仆剛要上前解釋,就見宮苑深處一人弓着背馱着個女子行來。

“行了行了,衛尉大人,你領着人巡別處去吧。今夜的事君上不會追究的,你也莫多嘴告訴夫人。”

趙姝驚異地瞧着眼前的少年郎,見他三言兩語就遣退了守衛後,她才醒過神,淚痕未幹地就要沖過去扶戚英。

“英英,你……你無事吧。”

卻未料芈融将人放下後,小姑娘用從未有過的冷面對她,勉勵掙出句:“無……無事,是、是……”

芈融受不了她的口吃,見四下無人,接過話不客氣道:“是本公子救了這丫頭,若等兄長同質子來,她這會兒就該睡在姑丈塌上了。”

“此事多謝你。”趙姝說着就要去拉戚英的手,卻被她避開了去。

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一下擋在二人中間,居高臨下地挑眉說:“你的英英說了,公子殊如今自身難保,我見這丫頭歡喜,她方才也說願從今後跟着我。”

忽而又俯身湊到趙姝眼前,輕薄耳語:“不如質子也跟了我吧,老實告訴你,如今王兄要攬權,忌憚頗多,尤要讨好他那無用的父君,我一個閑人,倒正好收了你兄妹兩個。”

趙姝不理他,仍是要去拉戚英的手,芈融笑着竟讓開了身。

不料戚英重重甩開她手,她目中無光發間雜亂着,繃着臉神色無情地比劃了個動作,而後又重重推了把趙姝,尖銳道:“你……你走!”

同她相依十餘年,趙姝看懂了那個動作,是橋歸橋路歸路,一刀兩斷的意思,她不是沒猜出戚英或是有什麽苦衷,只是被她神色刺得生疼,一顆心還蜷在差點害了她的苦痛裏,竟不知有什麽立場再說庇護的話。

“行啦,搞的生離死別幹什麽,渭陽那魔王一會兒要從這兒過路,趕緊的各回各家。”少年說着就硬拉着戚英的手當先要走,晃過趙姝跟前時,還不忘朝她下巴上摸了把,“質子若想妹妹了,到我府上來,本公子掃塌以待啊。”

等趙姝還要去扯人時,卻又被成戊攔了,恰好戚英偷偷回頭,亦同她比了個放心的苦笑,就這麽,又沒能留下人來。

……

等身後無人了,芈融當着随從的面,一下就甩開了小姑娘的手,刻薄道:“算你識相,不過本公子也勸你句,在我将你那族兄弄到手前,你可不許在我府上作妖,你的命是我救的,要被我發現胳膊肘朝外頭拐,我就把你丢進女闾裏去,到時候,連姑丈都不會要你。”

侍從咂舌,暗道這些日子,公子的瘋症倒更厲害了些。

戚英聽了這話,摒了一夜的驚怕心碎再忍不得,也不知怎麽的,她倒不怕眼前的少年,一面行路一面抽噎着就哭了起來。

她抽抽搭搭的哭聲本沒多響,卻見那少年驟然爆發式地厲喝:“哭個屁,不許哭!”

侍從都被這聲喝吓得一抖,趕忙借口去前頭牽馬。遠遠地他聽的小姑娘哭聲漸大後,自家公子立刻似變了個人一般,軟聲哄道:“行行行,是我不對吓着了你,你只先別哭了,折騰一夜該是餓了,走走,回去跟我吃些好的。”

侍從恍然回頭,街上雨水湯湯,天上新月将落,少年男女一哄一哭,此情此景,他忽然覺着好不眼熟。

.

天色胧明之際,嬴無疾才從宮內回府。

他沒有回蘭臺,而是徑直去了主院密室,到的時候,果然就見成戊領着兩個死士候着了。

他目色溫煦地笑看這個共患難着長大的內侍,眼中是鮮少外露的鋒芒,越過成戊身側時,他默然解下懷間虎符,沒有停頓,順道就塞進了對方手裏。

虎符形狀獨特,成戊又常年伴君,只是捏了下,當即心神震動,含淚跪下拱手:“王孫得償所願,公子翼從今後再不敢悖您!”

嬴無疾忽然佯嘆着搖頭:“本君可不敢要王叔順服,長幼尊卑不可亂,不過嬴翼他樹敵太多,此番就封之處又緊挨着公子嘉,依本君看,公子嘉未必容他。他兩家封地恰在邊地,等一并罰沒了,倒正可試行郡縣。”

成戊還未聽懂,兩名死士即刻應諾稱是。

又聽上頭補道:“做的幹淨些,記得,不用顧忌法子,只要順理成章。”

看着死士行遠,成戊還是忍不住皺眉問:“王孫,公子嘉畢竟是您庶兄,臣記得,兒時您黏着他,公子嘉雖脾性暴戾,待我們尚算過得去……”

“可他在鄭姬陷害阿娘時,也未曾施以援手!”嬴無疾厲聲打斷他,平複下來後,他又說:“小戊,若一日不得大業一日不得權勢庇護,你我,任何人,都不配有良善的資格。”

旁觀者清,成戊想說他是太過陷在從前泥沼裏,登高跌重,這世上何來全然的圓滿。

可話到嘴邊時,他也知世事難料,遂改口說起另一件事:“還有一件要事要禀王孫,衡原君的病尋得解藥了,卻是我們的人從趙國的大國師季越府上搜得。不過只有一份,已着人瞧過,沒有毒,只是成分太多……沒法仿制。”

趙姝的寒毒同衡原君肖似,這一點,他着成戊去查過。

嬴無疾頓住,心裏想起那人芙頰蒼白,弱骨冰寒,他原想說再想想法子,卻被胸腹間莫名湧起的熱意煩擾,便聽自個兒無情冷靜的吩咐響起:“衡原君要緊,不必耽擱,将解藥送去昌明宮。”

出了密室,外頭夜雨歇散,天光大好,園子裏柳樹嫩芽細密,正是一派初春景象,生機勃勃。

他卻越走越心亂,眼中這一片春色嫩意,只覺灰頹無趣,盤桓算計着朝中公子翼殘存的勢力,又糾結猶疑着祖父要他娶的楚國女的令,不知不覺間,竟就走到了蘭臺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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