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初夏密會
第49章 初夏密會
第二日, 已是西川侯的芈融果然來辭行。只是趙姝沒能将人留下。
戚英只用了一句:“留下陪你一同仰人鼻息,還有我腹中的孩子,是生下來母子分離,還會直接打了呢?”
如兜頭一盆冷水, 澆的她啞口無言。
啓程的時候, 趙姝瞧着公子融小心翼翼的攙扶她, 也算是徹底沒了留人的理由。
因知這一去怕是此生未必得見,車駕從王孫府駛向鹹陽官道時,她忽然想起還有十來日就是戚英十五歲的生辰, 一時間心頭大恸,翻身上馬就要去追。
王孫府的親衛只認她是趙國質子, 橫着刀戟就要去攔, 卻被嬴無疾揮退了。
四月末的天, 鹹陽官道繁花茂柳, 朦朦時雨亦阻不了愈發燦爛鮮嫩的春景。趙姝縱馬一路跟上高闊華麗的車駕, 勒缰緩行着,從腳腕上解下帶了十七年的彩色縧繩。
“英英!是我無用保不住乳娘, 害你這許多年活得這樣累。”春雨雖不大, 卻細密若針,淋得趙姝有些睜不開眼,她騎在馬上, 握着彩縧唯恐裏頭人聽不進在雨中提高音調, “還有十二日就到五月, 到你的生辰。你年歲那般小, 頭一回生産最是兇險, 務必要記得切莫貪食!胎象穩時,就不要理那些庸醫, 一定要多多動彈行路……”
她一面抹淚,一面絮絮說着,無暇顧忌四周随行僚屬的打量。
四駕的車馬突然停了,轎簾嘩得被掀開,下來的卻不是戚英,而是芈融。
不過才兩月不見,少年似又抽長了些,有小宦立刻舉傘來侍奉。已是西川侯的公子融桃花眼倨傲陰冷地盯着她,他雖是與幾位郡守同去,神情裏亦是與從前大不一樣。他雖貪慕過趙姝,也斷斷受不了,她這麽一路當衆朝自個兒的姬妾訴情獻殷勤。
趙姝急忙跨馬下來,瞥一眼那美貌小宦,一顆心當即疼得皺成一團,也只得踏着污泥走上前,将彩縧遞過去,她對芈融說:“這個能護她平安,英英年歲太小,望你千萬留神她生産……”
話音未完,腕子被人重重捏了一轉,她痛呼一記,手指卻脫力松開,彩縧掉進了泥水裏。
下一刻,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亦是當着衆僚屬的面朝她道:“質子這般舍不得族妹,何不索性與本侯一道入楚,反正護送的都是秦軍将士,請姑母去說一聲,應當就能成行。”
聽他這麽說,趙姝有一瞬間的失神,她垂頭竟真的考慮起來。芈融詫異之餘,亦生出幾分心癢來,正要上前再去輕薄,轎簾又被攬起,露出戚英一張不快冷漠的圓臉。
Advertisement
“融哥,我身子不适,可趕不得一日路,再耽擱天黑前能到官驿嗎?”
芈融似十分在意她,聞言也未再等趙姝的答複,他甚至還遣小宦将彩縧撿起收好,只是在臨上車前最後回頭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趙姝,留了句實話:“質子還是先顧好自個兒,畢竟本侯入楚後是有實權的,她在我這兒,怎麽都比跟着你好。”
從頭到尾,除了收下那條縧子,戚英都未再同她多說過一句。
車駕遠去,趙姝獨自牽馬立着,任細雨潑灑,她就這麽伫立在官道邊,望着護送的大軍愈行愈遠,直到成了一些渺遠不真實的黑點。
她心境沉重,沒有再哭,藏在易容後的臉上現出少有的蒼涼。即便是到了這幾乎等同訣別的境地,她也還是沒有将作藥人的事告訴戚英。
等車駕護軍徹底消失在陰沉天幕,她甚至釋然般地嘆了口氣,頭上油紙傘撐來,她仰頭微紅着眼望向來人。
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就苦笑着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其實她走了也好,将來倒不用親眼瞧着我死。‘禍兮福之所倚’,王孫,你說是也不是?”
嬴無疾原還在為昌明宮私換了入楚郡守的事思慮,聽她這麽一句,他愕然緊握了傘柄反問:“近日寒毒也未發作,季越的藥……”
“沒有解藥。”她側首在雨中仰視他,氤氲眼底是滿不在乎的凄冷,語意殘酷:“你給的藥我吃了,沒用,國師早說過,我作藥人最長活不過三十,他制的毒,這世間沒有解藥。”
做藥人的下場,當年大國師親口對她講清了,亦是她自個兒的抉擇。
若一個人自小就知道活不過而立,那麽,或許這般眼底冰寒的公子殊,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言罷,她擡腳從他傘底邁出。
細雨靡靡,沾衣欲濕。衣袂發頂俱被雨絲浸透,纖弱背影似雲藹漸遠,有一種乘雲欲去的錯覺,好像已非塵世人。
嬴無疾沒有說話,他指節無意識地捏緊,青色經脈隐現。
他忽然棄傘,上前一步握上她胳膊,将人一下托抱上馬背後死死抱住,趙姝起先還掙動兩下,問他發的什麽瘋,而後赤骥揚蹄竟是拐道偏開城門,泥水飛濺鐵蹄铮铮,用她從未見過的速度朝城東蹦躍馳去。
不過大半個時辰後,她才發現,赤骥不過是繞了一條城外無人的荒涼官道,更快地到了城北的私邸。
下馬後的頭一件事,嬴無疾便吩咐人備湯沐浴。從始至終,他都沒再多與她說一個字。
直到兩人衣發透濕地立在熱氣騰騰的湯池前,趙姝想起昨夜的話,一時才有些緊張地開了口:“事情沒做成,你不會就來讨賬吧?”
嬴無疾卻難得沒有辯駁,他甚至親自為她拉好了折屏,背過身:“我去西苑更衣,二刻後過來用膳。你身上的毒……一定有解。”
高大的影子映在折屏上,顯得有些寥落,說完這句,那影子一轉,便從湢浴中消匿。
沒入溫熱池水,趙姝心中隐約有酸悶漾出,畢竟,除了兄長外,他是這世上第二個說要為她尋藥解毒之人。
掬一捧熱水撕下易容,她正一圈圈拂水玩,外頭突然傳來急促腳步,影子出現的時候,她心下一驚,下意識得貼向池壁作出護衛動作。
嬴無疾去而複返,濕衣也未換,止步在折屏前:“解藥既是假的,三月時,難道你沒發病麽?”他記得她說過,寒毒需每三月定期服一回解藥的,之前一直以為她的毒解了,便根本沒再多留意。
都說秦王孫是泰山崩于前亦沉穩的性子,他這樣急切來問,好像是生恐她随時都要毒發身亡似的。
是怕去了邯鄲,卻沒了臣服各地封君的傀儡吧。
怕他直接闖進來,趙姝想了想也覺着沒什麽好隐瞞的,索性就将寒毒之事清楚明白地告訴他算了。
此毒三月一副的藥方十餘年沒變過,除了義兄趙如晦手裏有一份外,在邯鄲醫署的秘閣裏亦有一份,只是煉制的份量難掌控,是以她一直吃的都是國師季越親自煉的。
她擡眼瞧了下那處駐足的影子,猶豫了番,為怕他直接将大國師抓來,最後又補道:“不過兄長上月已經會煉解藥了,我手上還有三顆,他說這兩月裏再整理下,會将煉藥份量火候細節都寫下來給我的。”
“晉陽君趙如晦?”嬴無疾雖不喜那位異父長兄,只是皺着眉頭答道:“好,聽聞他醫術了得……我出府一趟,今夜裏,你一人好好歇着。”
.
入趙的事宜整整提早了二十日,定在了秦王孫加冠的六月初三日。
立儲的诏令盡皆備好,只待秦人入趙之日,就會遞送洛邑昭告列國。
趙姝在城北的私邸被半藏半禁锢般又過了半月,到了離加冠日前十日,五月末的一天。
天氣漸熱,她剛從奇賈曼的住處回來,正有些無聊地趴在苑囿的樹下看新送來的兩只毛色漂亮的猴子,小茹突然過來,遞了盞甜羹給她。
初夏時節,她亦不能冷食,甜羹觸手還燙着,她剛要說撤了去,就在銅盞與托座的夾縫裏抽出片絹帛來。
四下無人,唯有滿園的動物。
展開一指長半寸寬的絹,她唇畔上揚,人亦呼啦一下從樹下立起,是兄長的字跡。
這是小茹第二回與他們遞信,趙姝只知她是昌明宮出來的,其中緣由也沒有深究,她只是想在入趙前再見一回他。
絹上說北郊的桃林盡數開了,邀她在那處相見。趙姝正愁悶如何才能出去時,小茹過來收盞,連問也不問,小姑娘一面收拾,一面低笑着就随口道:“今夜主君回來用膳,姑娘不必提旁的,但作出不思飲食,再說一句想念洛邑桃林的話就好。”
“絹上說明日酉初,若是錯過了呢?”趙姝疑惑,近來趙如晦在昌明宮的事不知怎的也傳到了她耳朵裏,随軍入趙前,她是非要見他一回的。
小茹只是又囑她切莫多言,便當場用火折子燒了絹帛。
近來嬴無疾對她的态度冷了許多,趙姝忐忑地等到夜膳時分,她本就沒有多少胃口,才試着說起洛邑的桃林,哪知對方只略一思量,竟就允了,還說明兒他要清點糧草,就安排小茹柳娘陪着一道去就是。
如斯順利,幾乎讓趙姝差點言辭露餡。
陪着她吃過飯,男人離去前甚至還彎腰摸了下她腦袋,語帶歉意地将一張藥方擱在案上:“這是三月一副的方子,待攻入邯鄲,我會再遣人去尋解藥。”
.
彤雲千裏,北郊桃華灼灼,還有成片不知名的碧草野花,初夏光景,俱是開至荼蘼燦爛。
走至一處近乎與人齊肩高的花海時,野徑橫斜生香,一行白鷺飛過紅霞遍染的天際,柳娘與幾個侍女正擡頭驚嘆,花海裏便陡然晃過一道影子,趙姝胳膊一緊,因着事先有準備,她沒有發一聲,就被那人帶着躍下坡地,避到了一棵庭蓋如雲的老樹後頭。
“小晦哥哥!”她沒有多問什麽,只一頭紮進對方懷裏,不肯松手,“你應知秦趙又要開戰了吧,你一個人留着會不會……”
她正想告訴他,外祖的死士前兩日偷偷潛入北市,已然聯系過她。
卻被趙如晦拍了拍背打斷道:“小樂,我不能久待,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字,你都得記着。”
雍國夫人有孕,往秦軍裏安插人的事兒,他都沒有細說,趙如晦只是拿出一個拇指大的新月墜子,囑她進邯鄲後交到一位将軍手裏。
“小樂,你只按往常一樣吃喝安睡,照我的話去做,不必在王孫面前掩飾。不過,我與國師的關系,萬不可叫他知曉。”
他絮絮說了有炷香光景,連天上的彤雲都似暗了些,趙姝時而點頭,是個仔細聽着的模樣。
只是,萬沒想到,素來不通朝事的趙姝聽完了,猶豫着捏着手裏的新月墜子,突然朝他問:“鹬蚌相争,大國師根本不會從燕國出兵對嗎,你們是不是要借秦人掃平叛亂,然後在邯鄲宮變?”
趙如晦變色,問她是何處聽來的,趙姝收好墜子皺着小臉:“父王跟我說過,他年輕時就是這般繼位的,我只是瞎猜。那兄長……你們會不會……要秦軍主将的命?”
盡管換了個委婉說辭,可趙如晦還是明白她在問的是何人,他心中冷笑面上和煦:“我與他畢竟同出一母,屆時會扣他為質。”
趙姝‘嗯’了記,而後又牽了他衣袖急道:“父王當年有母親相助,你卻不同,若是棋差一着……”她不敢深想,曳着袖擺握上他手,試探着勸:“不行,不行的!秦王孫年少老城,若是,若是一旦,兄長,你還是……”
吞吐再三,對着他,即便只是可能的猜測,她依然說不出不吉惡語。
溫熱手掌撫上臉頰,趙如晦褐色眼瞳顫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細看,他笑着接過她的話,眸中壓抑不舍一瞬即散:“其實你一直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小樂,解藥的事我已有了眉目,只是沒有告訴他,等這一場塵埃落定,兄長若能替你延命,你我相守可好,你可會嫌我?”
她唇畔顫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七*七*整*理的話,剛要回應,就聽的遠處一聲鹧鸪叫,手上一空,就聽小茹從坡上分花拂柳地快步跑來:“姑娘捉個野兔子也跑的忒快了,主君親自過來接您了呢。”
她心下一驚,轉頭對上嬴無疾染着霞色的碧眸,而身後人,早已在花海裏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