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出逃1

第50章 出逃1

她原本以為自個兒是天生不善撒謊的那一類人, 可是當她轉身瞧見來人時,竟能無師自通地做出一副漠然中又似嗔怨的表情,低垂了眉睫好似只是不願叫他瞧見這等矛盾糾結的心緒。

落英紛紛揚揚地飄落,但只朝她望了一眼, 那股子萦繞多日的悶痛就再次襲上心頭, 嬴無疾兩步走下山坡, 伸手小心地拈去她發頂數片嫩葉花蕊。

“苑囿裏養的還不夠多麽,想要什麽叫管事去尋來便是。”

少女杏藕羅裙弱骨風流,而他則武服革帶腰佩長劍。

她仰首撞進他關切溫柔的碧眸, 頭頂一樹冠蓋般灼灼正濃的桃蕊,天際暮霭揉碎彤雲, 依稀可見遠處山間人家炊煙。

炊煙渺遠, 袅袅騰騰, 為這北郊豔麗到虛妄的野地, 更增了分人世的真實溫馨。

這景象畫卷一般靜谧美好, 讓她不由得眼眶一點點泛酸皺起。

見她依舊遷怒般得不理會自己,嬴無疾終是也起了分不耐, 就要去攬她腰再問時, 卻被趙姝甩手打開。

非是厭惡,那力道更像是在打情罵俏。

只是她眼波流轉,神韻裏沒有女兒家的嬌俏, 倒是不自覺帶出分浮浪子弟的輕薄。

這等逢場作戲的公子哥作派, 便到如今, 亦是深刻烙印在她骨子裏。

明明是形貌昳麗的少女, 動作間卻甩不脫兒郎風骨, 瞧起來就有些唱戲般得違和可笑。

或許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忽然踮起腳伸長手去他臉上捏了下,在對方驚愕木然裏, 開腔道:“用你管嗎,我就是不喜歡悶在府裏嘛。”

她轉頭要走,卻被他一手牽過:“後頭幾日,你若出府帶兩個暗衛就可,不必來報我,鹹陽附近多看看,此去趙國,或許你十年內都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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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背影映着夕陽山色,這一幕盡數落在了蟄伏在後的趙如晦眼裏,他瞳眸清冷,攥緊的掌心裏卻有鮮血慢慢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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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孫言出必行,後頭一連五日,趙姝果然都能在鹹陽內外出入自由。

五月廿七這日,她帶着幕笠入了北市一家食肆雅間,與外祖派來的死士接洽,收下了對方給的勘驗文書。

出逃入周的計劃,就定在秦王孫的加冠禮兼誓師會上。

那日桃林回去,冷靜下來的趙姝獨自深想了一整夜。

這一回,她選擇不信兄長的說辭。

入趙平叛這樣的大事,又事涉秦燕齊趙四國,一旦再多一方勢力突然宮變,那絕非是紙上談兵的籌謀篤定,即便是再有經驗的老将,在這等生死存殁的對決裏,又有何人能料定結局。

一旦事敗,怕就要死無全屍之地。

想到那人對待仇敵的手段,她就禁不住得渾身悚然。

她承擔不起将事情辦砸的後果,也打心底裏覺着兄長的權勢欲求該收一收了,她不想他牽涉在這四國的勾鬥裏。

是以,在隐瞞了一切的情況下,趙姝偷偷接洽了周人。

原本死士得了周王的令,是要護衛她一道出關的,可她以中毒相脅,告訴他們只有晉陽君趙如晦才有制出解藥的可能。

經她好一番言辭懇切地逼迫辯論,死士頭目才終于點頭,将勘驗文書及出關線路直接交了趙姝保管,屆時誓師那日,她先自混出鹹陽,秦人入趙要以她作傀儡,必然就會急迫去追,到時候,死士頭目會趁亂直接将兄長帶出。

趙姝同他們商定,無論是用何種手段将人帶出,不傷性命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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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初三一早,天還沒亮透,嬴無疾就穿着儲君的玄色衮服,束起了發特意過來與她又叮囑了幾句,大軍會在午時出發,到時候他們會直接在軍中相見。

趙姝假作還沒睡醒的樣子,随口應了兩聲,聽着來人徹底走遠後,她一骨碌從榻上翻坐起身,竟是連男裝都已穿好了。

她兩下貼好易容,閑庭信步般地走到奇賈曼的院落。恰好柳娘同帕麗斯起的早,亦在外間整裝,同她們招呼一聲,她快步就進了內室。

她們是一并要去趙國的,趙姝問着這一點,行前才特意來一回,以防趙如晦真的沒能走成。

她将新月墜子塞到奇賈曼手裏,囑她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叫她若在邯鄲見了長子,便将這墜子交了他。若是沒見着時,就收了自個兒帶着玩兒。

因是這一去,這一世都未必歸的。苑囿裏的動物們包括那只大野兔,她都托了醫署裏一位心善靠譜的耆老,那位耆老比老秦王的輩分還高些,是她上回與芈嫣治腰疾時結緣,雖早已淡出宮闱紛争,倘或王孫疾真的被困邯鄲,覆巢之下勢必無有完卵,那位耆老屆時也可順勢收了它們。

一切料理妥當,天幕微明,想着鹹陽西畔祖廟裏的第一重的祭天禮也該上演了,她兩袖空空,狀似無意地閑逛苑囿,便見小茹果然急匆匆地過來傳話,見了她松了口氣道:“姑娘倒正巧不必換裝,渭陽公主着人傳令了,非要您現下過去,說要與您踐行呢。”

狀似苦惱地躊躇了番,趙姝甩袖無奈:“不礙事,我去一趟不會耽擱。”

她最後眷戀地摸了摸趴在腳邊的兔子,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

三個時辰後,距離午時出征僅有半個時辰不到了。

趙姝失蹤的消息,最先傳到了昌明宮,大乙跪在自家主上跟前,在對方溫煦的視線裏,依舊堅持:“國師料事如神,那豎子絕不堪用,刺客已在路上,主君您也該記着大業……”

話未說完,一道寒芒劃過,鮮血噴灑,大乙捂着喉嚨不敢置信地指着對方,張着嘴時已然說不出一字來。

“阿醜,你出來收拾了。”趙如晦起身,面不改色地越過地上抽動的人,對梁上一個獨眼的女子輕喚,“傳書出去,将函谷關內外的暗線都啓用了,小樂還不能死。”

名喚阿醜的少女自梁上躍下,她似是比她的主子還要淡漠無情,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一句廢話地回道:“主君去見芈夫人,阿醜在東偏門備馬候您。”

二刻後,雍國夫人芈嫣禁了女兒渭陽的足,而偏門外駿馬二騎絕塵朝東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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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趙姝自腳店換了一身灰撲撲的村婦裙衫出來,正要準備過潼關。

與死士約好的是函谷關,說是有人接應,可她偏要在先前岔路時朝北去黃河,便到了與函谷關相距百裏外的潼關。

潼關外人煙稀少,雖多盜匪,卻也有許多列國官軍管不到的地方。只需順着黃河東去,沒有意外的話,五六日裏,她就能到洛邑的西城門了。當面見了外祖,即便周洛式微,只要還是天下共主,就一切好說。

不是不信那些死士,只是她在王孫疾身邊,耳濡目染了太多陰謀陽謀。

路還是自己走最穩妥,她腰跨寶劍,又作村婦裝扮,瞧着是身無長物的模樣,一路心驚膽戰奔襲三百裏,想來出了潼關,就該無事了。

驗過出關文書,上頭寫的是行商采買,雖則守關士卒依然對她報以古怪探究的目光,但終也是無驚無險的過了。

……

又困又累,兩腿也磨得生疼,一過了潼關,趙姝就開始思慮兄長的境遇,天色擦黑的時候,四野荒蕪,依稀好像還能聽着鬼哭狼嚎的未知聲響。

她從前雖喜游歷諸國,也都是由兄長或是戚英帶衛戍陪着,何嘗這樣一個人走過荒野夜路。

腰間的寶劍只是個空架子,若要叫她在荒山野嶺的小店投宿,那是決計不敢的。馬兒也累了,遂一面行路一面憂慮,瞧見遠處市鎮燈火時,便幾乎是得救般地縱馬過去。

黃河南岸的小地方,即便是夏日裏天色暗得晚,長河日暮,連晚膳都沒過的時辰,灰撲撲的街面上,稀稀拉拉得已然沒多少行人了。

商戶下市得早,日暮殘影,幾戶沿街的人家尚無燈火,暑氣亦掩不住這處邊鎮的蕭索。

也不知怎的,到了這處,被街邊幾個下市的商販無意得瞟幾眼,趙姝心裏頭莫名得就是不安起來。

迎面過來個趕牛車的獨眼老漢,她佩劍牽馬,兩人擦身而過之時,那股子不安便愈發濃重起來。

她蓬頭垢面,沒顯眼的行囊,身上佩劍,馬背上亦跨了弓箭。

按理說,不該是容易被人惦記的。

許是離着鹹陽遠了,一直懸在頭頂的利劍卸了,在這個陌生荒涼的邊鎮,她形單影只,平生頭一回要靠自個兒了,難免總有些不适應。

她沒有尋人問路,只是抿着唇,故作冷厲沉穩地緩步行路。

好在沒行多遠,就在鎮子中心尋着處能夠過夜的食肆。

這食肆大堂燈火通明,竟一共有三層,雖無幾個客,布置得倒是難得像樣。

鼻息間甚至還燃有驅蚊茅草的清香,迎面過來個店小二,是個包着個淺藍色兜帽的少年,比采秠采嵩大不了多少,笑吟吟的,一雙眼真誠熱忱。

少年牽過馬缰,隔了一臂的距離,客套而有禮地問了句:“這位俠女姐姐,敢問您是打尖還是住店呢?”

趙姝故作漠然地瞧了眼對方,近瞧時,見他不過是個十四五的年紀,心裏頭倒是安然下來。

為免招搖,趙姝只要了間普通的客房,跟着小二安置了馬,覺着腹內饑餓,遂向他問菜。

要了一肉一菜一碗面片後,少年擦過喂馬的手,恭立到她身後半臂遠,提醒道:“廳堂裏都是些粗人,姐姐要的羹菜,是就在底下吃,還是一會兒,小的給您送上去?”

原本就要邁步去前廳的趙姝止步,這少年說話有禮又陳懇,倒是還會來主動提醒,她心裏一暖,遂終是偏過臉,朝對方感激地淺笑了記:“那就勞煩了。”

少年一愣,在她回身後,打量的目光便在她周身和長劍上轉悠。

在夥計的指引下,趙姝一路去了三層最末的一間客房,一路勞頓,險之又險地避過關隘秦軍的盤查,她繃緊的神智才終是緩和過來。

放了布包長劍,才随手抹了把面,想要再淨手時,卻發現屋子裏只有一小盆涼水。

她實在是太久沒有好生洗過一個澡了。

正猶豫間,黑漆的油木門就被人叩響了。

她立時取劍問了句。

外頭人答:“客官,送熱水的。”

是方才那個店小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喘。

她放了劍開門,見對方果然提着兩個冒着熱氣的碩大木桶,似乎是力竭的模樣,她忙讓開路。

就要開口時,那少年竟一個踉跄,左手那只大木桶眼看着就要拿不穩,趙姝想也不想地,立刻就上去幫他。

誰料對方被潑出的熱水滑了,在她來接時,左手盡數脫力,将近半人高的木桶就全落到了趙姝手上。

她從未紮實練過基本功,又如何接的穩這突然而來的水桶。

‘嘭’得一聲,她身形搖晃,勉強拎了一瞬,木桶墜地,才好容易保住了大半桶水。

“你可無事?”她濺了滿身的水,眉角一滴劃過眼尾,兵荒馬亂裏,卻是下意識回頭就要扶人,語氣裏不無憂心。

那店小二坐倒在地上,極快地朝她臉上飛掠一眼,而後連連告罪,一臉自責心痛地去查看那木桶:“唉!裂了一條小口子,滲水倒不厲害,今夜裏我偷偷補一補便是,姐姐可萬莫告訴掌櫃的。”

趙姝見他半跪在木桶前,背影狼狽焦急。

思量再三,她還是發了話:“這一個要多少銀錢?”

少年錯愕擡頭,眼裏空空茫茫,哪裏還有半點先前的熱忱。

趙姝只以為他真的在乎這只桶,倒沒注意對方神色變化,只是斟酌着同他說:“你可知洛邑如何走嗎?”見少年木愣愣點頭,她遂一臉認真:“你一會兒畫張行路圖,連着吃食送來,我的馬趕路太累,你須得畫最近的路,我出……二百個刀幣,如何?”

即便是趙姝走過許多地方,對尋常人家物件的估價也還是不準的。

“姐姐心善,不用那麽多,洛邑小的倒真的去過回,您給三十刀幣就好。”少年忽然垂眸笑了記,他語氣有些怪,似感激又似慨嘆,倒是如實說出了木桶的市價,“小的這就下去畫,您點的炙肉做法複雜,二刻後,我一并都同您送來,您先歇着,莫忘了鎖門。”

說罷,店小二垂着頭就替她阖攏了門扇。

聽着裏頭倒水響動,門扇背後,少年卸下笑,若有所思地抖了抖沾濕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一道猙獰扭曲的舊傷蜿蜒而入。

他在心裏想,自己不僅沒去過洛邑,更是從未見過如此……

純善好騙的美人。

他甚至對那幾百刀幣沒了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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