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入營1

第52章 入營1

沒有分毫譏諷, 語氣淡漠平正,仿佛是在同僚屬剖陳公務。

印象裏,他似從未用過這等平和卻冰冷的語調同她說話。

可恰因其陳述的是事實,趙姝只覺自己還陷在先前洩憤般的暴行裏, 那些拳腳好像仍舊要在下一刻襲來。

似是要溺死在濃重的血腥氣裏, 她急喘兩下, 兩手在胸前緊扣,朝他肩頭劇烈得瑟縮了一下。

她甚至沒有去攏破碎的衣衫。

嬴無疾掃了她一眼,随手扯了件架子上的外衫, 他腳下不停,兩下将人裹好, 闊步跨過一地血污屍首, 踢開門朝樓下疾走。

直到被橫跨着抱上戰馬, 赤骥嘶鳴着揚蹄, 空曠的荒嶺裏, 清涼夜風拂面,趙姝才從這一夜的夢魇裏漸漸緩過氣來。

她斜靠在這人身前, 是并腿側坐的姿勢。

這姿勢倒是恰好避開了她前些天拼命趕路帶來的磨傷, 只是赤骥換了戰時的短鞍,她膝彎只得架在他腿上,簡直算是半坐在他身上了。

夏衫本就薄, 她腿彎處又早被扯破了, 這姿勢太過親密, 戰馬颠簸, 忽而就有一陣異樣從腹間漫開。

這一夜驚險曲折, 她還沒意識到那黑店的炙肉也是有問題的。

此刻,被這山澗的夜風吹了, 才後知後覺得意識到自個兒私逃的事。

若非有外祖新給的封地,那她此刻的身份那,就只是一介私逃的質奴。

質子境遇坎坷凄涼,常有客死。

更遑論是逃奴被擒……若有攜了秘辛的,便會被交由獄尉處置,趙人曾還射殺過私逃的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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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些,趙姝忽然就覺着,肩側腿彎下,二人相貼之地,不僅熱且局促,還難以遏制得多了分懼意。

繞道靈武鎮,嬴無疾僅帶了一隊十二人的親衛,十二匹戰馬此時在星輝月芒的山澗邊,鐵蹄震動,荒野裏,氣勢攝人。

赤骥領頭,是用了全力的速度,颠簸中,她被牢牢壓制着,執缰人只是在夜色中凝神尋路,出鎮約莫有半個時辰,身後人都未再多言。

她瞧不見他的臉,卻能察覺到這一隊人行路緊迫。

山路漸行漸深,兩旁皆是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好幾段險路懸崖暗到深不見底。

過一處陡坡時,不知何處山頭,隐約還傳來兩聲猛獸的嘶吼。

“執炬!”赤骥仍是沒有慢下來的跡象,嬴無疾朝後喊的這兩個字,淩冽巋然,于長久的寂靜裏駭得她心頭一顫。

很快便有二騎執炬,一騎趕過他們前頭,一騎居中,隊列在山路上變幻,整肅寂然。

山路險峻,這一隊人巡游有序的精湛騎術,縱使是在廉老将軍裏,趙姝也從未見識過。

好幾處貼着萬丈深淵而過,她都覺着要墜出去了,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便越發覺着這陣仗的陌生。

連帶身後之人,亦全然陌生了。

在這等陌生緊張下,入秦後的遭際,又一件件湧進腦子裏。

她忽然想到,從前在趙國救下他時,他瞧誰都是警惕冰冷,唯獨對她有一絲暖,可後來出了變故,奇賈曼‘被害’,她入質于秦,便受盡苦厄,甚至于還有那一夜的屈辱。

即便後來誤會解了,他亦替她百般尋覓寒毒的救命藥,可她不想領他那份微薄善意,就那麽在他加冠的那日逃出鹹陽。

什麽善意尋藥,都是微末。

對秦人來說,入趙的籌碼傀儡丢了,才是大事。

她知道,對王孫疾而言,權勢帝業,重過泰山。

體內的燥熱與懼意相沖,她都沒察覺自己時而顫一下的雙手。

妨礙了他的帝業,不接受他的善意……

懼意漸漸連那燥熱也要蓋過,胡思亂想間,她眼裏依稀有些入魇的勢頭。

赤骥疏忽揚蹄縱躍過一道寬澗,身子急墜間,她忍不住低呼了記,便立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重重攬了。

馬兒落地,在平穩的官道上飛掠起來,嬴無疾稍能分神後,恰好借着月色瞧清楚她容色,略一思量,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營帳在前頭十裏,在陵川紮營一夜,明日再往邯鄲方向行軍三日,剿流民七萬後,你就同我入邯鄲。”

對他來說,同一個人說軍務,甚過安撫。

趙姝茫然擡頭,這才瞧清了他發式的變化,已是改了成年男子的束冠發式。

下颌泛青、隐有風霜,不過數日之別,這*七*七*整*理般帶甲不笑時,遂掩盡他這張臉上全部的冶豔姿容,恍惚間,她好似瞧見外祖壯年時的意氣。

這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過。

趙姝只知繼後齊姜越權軟禁父王的事,從來不知還有流民,無人同她說過。

她這一眼望過,那些熟悉的挑釁譏諷,強勢不屑,在他身上,一分也無。

驚詫紛亂裏,她又立刻偏開眼去。

還來不及去想入趙後未知的命途,頭頂終是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

“不管入趙後如何,你都會無礙。”嬴無疾控了控缰足下用力略夾了馬腹,斟酌着又補了句,“此局就像方才的林子,看着兇險,實則只要耐住性子走穩了便無事……”

“說這些作甚?”趙姝啞着嗓子低聲打斷,“王孫不問,我是如何出的城麽?”

忽然一只溫熱粗糙的指節探來,狀似不經意地替她拂去面上堕淚,他語出驚人:“應是周人給你的路引,是我那日疏忽,今夜又來的晚了。”

即便是馬背上話音不清,他語意裏的不忍也已經足夠傳到趙姝耳朵裏了。

隊列恰經過一大片繁茂花海,綿延百丈的不知名山野花海,在月色下泛出一陣陣清淺的甜香。

甜香沁人,這一剎那裏,趙姝明白過來,她睜圓了眼,忽然坐直了身子,失聲泣道:“你倒總能裝善人,我就是不想回邯鄲,我不想做你的傀儡,邯鄲有人要我的命,你也可以随時殺了我再換一個。”

嬴無疾蹙眉,待她稍歇後,他先是探手将她亂糟糟的腦袋按進懷裏,動作溫柔卻不容反抗,而後,他單手控缰,想要說些什麽去安撫。

到嘴邊的話,只是因為不确定會不會起反作用,只得又咽了回去。

也是奇怪,從前對着這人,指摘評判的話,言辭犀利的,他說過很多,可如今心境換了,明明心裏頭想說些哄慰的話,嘴卻笨得厲害,偏蹦不出幾個對的字來。

不過如今聽她哭出聲來,知是無恙,他到底也計較這兩日差點耽擱了行軍的苦索,故而在瞧見遠處紮營的位置後,他又将心思放回了戰事上,語調倏然冰冷:“快的話,半月後,你王舅姬樵應當也會到邯鄲,有他在,你…可放心。”

寥寥數句,趙姝于驚魂将定之際,也總是清楚地确定了一件事——王孫疾是真的不會追究她私逃之事。

不僅不追究,好像還在哄她。

這人是真的變了。

可她對他這等變化的因由,并不關心。

她本是為兄長籌謀,要保兄長平安無虞。

可到頭來,卻差點先葬送了自個兒的性命。

多麽可笑,她趙國以騎射為先,本該是六藝俱備的嫡系儲君,可她自小荒縱貪玩、疏于武藝,差點就那麽毫無還手之力地殒命于一群宵小。

今日,若是廉羽或王孫疾,甚或是那同樣不學無術的芈融,都不至于似她這麽狼狽無用,最不濟,還能跳窗逃走呢。

更可笑的是,即便沒有那黑店,今夜,她也會被秦人遇上,或者……死在國師派來的刺客手裏。

這些危機,她一個也沒算準,也避不過。

遠處山巒下的秦軍大營連綿不絕,依稀能夠猜得到,絕不會少于十萬人。

她半邊身子靠在嬴無疾懷裏,肩背後頭,是男人有力回護的臂膀,還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傷處。

這懷抱分明牢固穩妥,讓她不得不依靠,卻又別扭到……如芒在背。

一路上,趙姝都沒再回他一個字。

直到赤骥奔下最後一處陡坡時,猛然間先前那股子燥熱複燃,從肚腹之處不容忽視,毫無章法地竄升漫開,趙姝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這絕不是迷香的功效,是另一種毒!

短短的半裏路,當馬兒跑過駐地大門,有将士前來交接引路,明晃晃的火盆燭炬裏,身後人控缰慢踱,替她褰衣遮面時,指腹輕輕觸過她頰側。

似引信被點燃了一般,她陡然間反應過來!

“質子已歸,命人去主帳添一床被褥用具。”頭頂傳來男人遣退叢人的吩咐。

就是這麽一句,音色冷冽醇厚,竟叫她倏然一抖,亦是徹底确定了的狀況。

已是中宵時分,她的眼睛被他遮了,四周出了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蟬鳴唧唧外,整個營地再沒多餘的響動。

叢人蹄聲遠去,她意識到赤骥在朝主帳去,感官遂被無限放大。

嬴無疾在等探路傳信的人,他一路思慮,一時倒沒有覺察,他怕人從馬上墜下去,故而将人圈緊了,二人貼得極近。

下馬之前,趙姝以為自己忍一忍就會無事,畢竟連寒毒,她都被迫經受了。

她竭力克制着呼吸,也不動彈,不願叫他發現異樣。

然而下馬之際,她推開他才行得半步,便足下一軟。

“看路!”她一下被人撈過,嬴無疾嫌麻煩,順勢就将她輕巧橫抱起來,他一瞥眼,借着主帳外的明火,才發現她面色不對,皺眉道:“傷口疼了?往後得空,我教你練劍,一點自保之力都沒有,也太……”

人既安全帶回了營帳,他習慣性地就要開怼,言辭裏不自覺又帶上了兩分嫌棄,好容易忍下話,他一把掀開帳門:“再替你好生瞧瞧。”

先前在那食肆,他已經粗略瞧過,雖是缺醫少藥,也是簡單料理過,他手法極快,倒也能确定,她身上最重的傷,應當也就是右臂那道口子了。

可此言一出,甫一進帳門,就見懷中人像被蟄了般,使勁掙了下地,避他若洪水猛獸,立得丈遠,垂着頭口中直說:“你、你先出去,找點吃食來,傷處我自己來。”

語氣虛軟卻又生硬的很。

見她立在地上,模樣有些古怪,嬴無疾先是擔心會否寒毒犯了,在掃視了一圈後,瞧她除了臉色不好外,似乎并無不妥,他亦是被她莫名嫌惡般的疏遠,惹得有些不快起來。

營帳裏其實吃食傷藥都有,二人僵持了一會兒。

就在趙姝要露出破綻前,外頭一将來報,說是探路的回來了。

嬴無疾遲疑了下,指了帳內傷藥吃食,便快步跟了那人出去了。

帳門才剛阖攏,趙姝便再撐不住,一歪身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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