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下)

第十三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下)

待到返還京師時,已是六月末了。然而回到府中,容若才發現,僅僅是這數月的離別,太多事,卻已然滄海桑田,不可回複。

一個多月前,當他還置身于塞外的滾滾黃沙之中時,他的漢人摯友之一,陳維崧患了頭癰,數日後終是不治而亡。

此時此刻,容若獨自站在坐在渌水亭中,凝視着荷塘裏泛起的陣陣漣漪,腦中忽地就冒出一句詩來。

“獨坐待君歸未歸,不歸獨坐到天明。”

這是陳維崧在《惆悵詞二十首·別雲郎》中寫下的句子,其餘的都已然模糊,唯有這一句,現在回憶起來,依舊記憶猶新。

而這首詩中的“雲郎”,便曾是名噪一時的名優徐紫雲。而二人的這段同性之愛,曾經在衆人口口相傳之中,也可謂是一段佳話。

陳維崧初見徐紫雲時,正是梅花盛開的時節,二人一件傾心,自此相許今生。然而人世間能夠抛卻凡塵的相愛,終究是少之又少的,即便二人如此情投意合,卻也得各自成親生子。陳維崧在徐紫雲成親的那夜,寫下的那首《賀新郎》,容若到現在還能一字一句地誦得出:

賀新郎

小酌酴醾釀。喜今朝,釵光簟影。燈前滉蕩。隔着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而去,揭鴛帳。

六年孤館相偎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飏。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随夫唱。努力做,真模樣。只我羅衾寒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這首詞,當年在名流之中,曾引得無數贊嘆,容若亦是曾為其深情所打動過。容若初次看到這首詞的時候,正是康熙十二年,也是自己和盧氏成婚之後的第二年。他每一次聽人說起這首詞,都會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成親的那個夜晚,獨自來到自己府邸的玄烨,心中可也會是同樣的心情

容若一直是羨慕陳維崧的。他可以毫無顧慮,灑脫不羁地放手去愛,甚至于與在二人各自成婚之後,甚至做出帶着徐紫雲雙雙遠走的驚人之舉。

但有時候,容若又覺得自己是比他幸運的。因為徐紫雲最後患病而亡,只留陳維崧一人在人世間徜徉。

他為徐紫雲寫過無數追憶的詩詞。容若曾一一看過,他知道,這和自己悼亡之作裏透出的悔恨全然不同,那分明是深至骨血,生死不負的愛。

“當時尚有玲珑在,憑闌唱,落葉哀婵。” “如今重經樓下,只水聲幽咽,仿佛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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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蛇皮弦子,當時妝就,許多聲價。曲項微垂流蘇,同心結打。” “今日怆人琴,淚如鉛瀉。一聲聲是,雨窗閑話。”

每一次看過着帶血的詞句,容若都會心生慨嘆。二人生死相隔,而自己,卻仍得以和那人相依相伴。

也許,這已是上天的垂憐。

所以此刻,當得知陳維崧死去的消息時,容若發現自己心中異常的平靜。他甚至想,也許這對于在人世間孤獨流連了二十年的他而言,應是算作一種解脫罷。

如若他們生前曾有過“生則同床,死則同穴”的許諾,那麽陳維崧死去的時候,便應是實現這諾言的時候了罷。

也許,不應有太多悲戚。

容若如此想着,心頭卻空空如也,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

陳維崧死去,顧貞觀南下,當年的歡會早已沒了痕跡,自己宦途勞碌,而曾經座中名士紛紛風流雲散了。

人事俱非。便連這渌水亭,也已不複當年。

容若慢慢站起身,看向不遠處那一棵低矮的幼苗。那裏原本有着一棵枝葉如雲的合歡樹,可是在他此次回來的時候,卻從下人口中得知,那樹不知為何,莫名的頹敗枯死了。

自己回來看到的,只是一片空曠的土地。

他在那裏呆立了很久,說不上心頭是什麽滋味。直到玄烨走到他身後,輕輕握住他的手。

“世間萬物俱有榮枯,容若若愛此樹,何不再種一棵”

容若點點頭,隔日便親手在這裏種上了一棵幼苗。

合歡樹,明開夜合樹,夜合花樹,都是他的名字。很多時候,容若覺得自己和這樹,是有着別樣的緣分的。初見玄烨之時,便是在這樹下;盧氏死去之時,念着的,亦是這樹。

只是,即便古人曾言“年年歲歲花相似”,可若仔細想想,今年的花,卻已早不複當年。當年的花謝了,便知再也找不回來。

府邸那一棵合歡樹,即便再種上新的,也絕不是年的那一棵了。

只是,也許正如玄烨所言,世間萬物俱有榮枯,這是不可違背的自然之力。即便每一次打開房間的窗戶,門外低矮的新枝已無法再延伸到視線之中。目光中一霎的空曠,總會讓他愣住片刻,然而之後也只能嘆嘆氣。

鳥去鳥來,花落花開。諒是誰人,也全無回天之力的。

*****

入秋之後,在內廷宿值了數月的容若,又接到了新的任務,便是随着副都統郎坦奉使梭龍,旨在偵查雅克薩一代羅剎勢力入侵的情況。

上一次離開的時候,送自己的是顧貞觀。而這一次,身邊只剩下吳兆骞而已。

而同樣,臨別之際,吳兆骞告訴他的,是自己将要南返省親的消息。

容若聞言,微微一愣。随後亦是只能笑笑,道了聲“保重”。心中卻不由得想,天下當真沒有不散的筵席。自此經年,渌水亭中,也許當真只剩下一派清冷空闊了罷。

此行勞碌遙遠,玄烨看過任命,原本是不欲準許的。然而他也知道,這些年來,容若身邊的變故一樁接着一樁,以他的性子,若長留于那昔日歡會的渌水亭中,必當追昔撫今,徒生哀愁。

他還記得,容若看到塞外千古壯觀之景的時候,那眼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如此深情,玄烨一直清楚地記載腦海之中,他心裏甚至隐隐藏着一種期望:容若在這山河壯闊浸染之中,會不會逐漸抛卻掉那些糾纏在記憶裏的過往

所以玄烨終究是準了容若的北行。只是,半個月之後,他便開始有些後悔了。

在此之前,玄烨從未意識到,與容若分離,竟是如此煎熬的事。即便容若留在京中的時候,二人亦并不是日日相見。但即便不相見,知道他仍然留在自己身邊,便已然足夠讓自己安心。

而此次,他卻是音信無憑地遠在千裏之外。玄烨覺得心頭空空蕩蕩的,仿佛懸在半空,沒有着落。

直到不久之後,他終于如願收到了容若寄回來的信。這臨行之前,他便對他千叮萬囑過的。

信中依然不是信,依然,是一首首詞。

沁園春

試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踟蹰久,忽冰崖轉石,萬壑驚雷。

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浣溪沙

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南歌子·古戍

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菩薩蠻

荒雞再咽天難曉,星榆落盡秋将老。氈幕繞牛羊,敲冰飲酪漿。

山程兼水宿,漏點清钲續。正是夢回時,擁衾無限思。

……

玄烨慢慢地看着每一個字,他可以感覺得到,容若身處于塞外黃沙之中,思緒蔓延,觸及到了太多的地方。有如“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今古河山無定據”一般對興廢成敗的感慨,也有對如“北風吹斷馬嘶聲” “氈幕繞牛羊,敲冰飲酪漿”一般對塞外生活的真實描繪,甚至有那掩藏在懷古追今的慨嘆之中,那只有自己看得明白的隐晦之語。

“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正是夢回時,擁衾無限思。”

玄烨突然覺得安心了,因為他可以感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容若,亦是時時思念着自己。這也是他為什麽選擇将這些詞寄給自己的原因。

哪怕這種思念,透露在此句中,總是帶着些悲戚和蒼涼之意,但玄烨卻莫名地相信,只要二人這般想與牽念着,自己終有一日,能夠一點一點,将他心頭的那層陰霾盡數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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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反思, BW那麽多,難道是因為最近沒什麽虐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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