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拟憑尊酒慰年華(中)
第十四章 拟憑尊酒慰年華(中)
十一月,在南巡游接近尾聲,即将北返的時候。容若得了玄烨的允許,卻是獨自留在了這裏。
他意欲拜訪一個人。這個人,名叫曹寅。
此刻他已不再是同自己一樣的禦前侍衛了,他早便離開了京師,在這金陵做了富貴一方的江寧織造。
容若前去拜訪之後,二人重憶當年狗監馬曹的生活,不由慨嘆萬千。加上容若愛極了這江南,便就此暫駐于他府中。
難得的閑暇之際,他便将這此江南行的所有感慨,融入了一組《望江南》之中:
江南好,建業舊長安。紫蓋忽臨雙鷁渡,翠華争擁六龍看。雄麗卻高寒。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
江南好,懷古意誰傳燕子矶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景憶當年。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圓。誰在木蘭船。
江南好,真個到梁溪。一幅雲林高士畫,數行泉石故人題。還似夢游非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濁,名高有錫更誰争,何必讓中泠。
江南好,佳麗數維揚。自是瓊花偏得月,那應金粉不兼香。誰與話清涼。
江南好,鐵甕古南徐。立馬江山千裏目,射蛟風雨百靈趨。北顧更躊躇。
江南好,一片妙高雲。硯北峰巒米外史,屏間樓閣李将軍,金碧矗斜曛。
江南好,何處異京華香散翠簾多在水,綠殘紅葉勝于花。無事避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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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這十首詞分別寄給了顧貞觀和嚴繩孫,并簡略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況。未過多久,便收到了二人的回信。
顧貞觀的信來自京城。他說,自己已經帶着沈宛從無錫返回,此刻萬事俱備,便只待容若了。然而他信中一字未提吳兆骞之事,容若心下所有不忍,卻也不便提起,便只在回信中說自己半月之後,便會動身返還。
嚴繩孫的回信,亦是來自京城。可是他卻在信中告訴自己,那些曾經被錄用的文人至交,因得罪了權貴,大都已被貶官奪職。自己本就對此無意于宦途,便索性也辭了官,只待容若歸來一聚,便擇日返還無錫。
容若看過信之後,起初一愣,随後卻只是默然。
然後他慢慢地拿出紙筆,寫了一首《臨江仙》作為回信:
臨江仙·寄嚴荪友
別後閑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
他知道,那些曾經一同歡會的故交,如今或死去,或革職,早已風流雲散。人生中的分離聚合太過無常,已非一言能道盡。言止于此,對于彼此,便已足夠了。
曹寅坐在他對面,凝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卻始終不發一言。直到容若收了筆墨,輕嘆出一口氣時,他才忽然開口道: “家家争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容若聞言一愣,正欲開口,卻被曹寅搶着笑道: “此乃梁汾之句,不過被我稍稍改動幾個字而已。”
容若聞言不由笑道: “原來荔軒同梁汾,亦是交情不淺。”
曹寅笑而不言,卻只是起身,喚下人拿上一副《楝亭圖》。楝亭乃是曹寅的父親曹玺所建的亭子,因院中有一棵生長多年的黃楝樹,便以樹為名,是為楝亭。這兩個字,亦是曹寅為自己取的字號,也是二人此刻正相與對坐之處。
曹寅慢慢地展開這幅畫,容若走近一看,只見上面已密密麻麻地題滿了詩詞。仔細一看,俱是名家手筆,其中更有顧貞觀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容若,”曹寅以手指向一處空白,笑道, “這一處便是專為你而留。”
“恭敬不如從命。”容若微微一笑,拿出方才收回的筆墨,重新擺開。目光聽着圖幅之中的景致,研磨蘸筆間,胸中便已然成詞一首:
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兖,昔日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矶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澤,深餘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将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青子盼烏衣,來非暮。
走筆間他想起了太多,以至于思緒都有些飄忽,從這江南之行發端,聯想到人生中的滄桑變幻,想起風流雲散的摯友……
浮生如夢,人生幾何。單憑這有限的字詞,又怎能盡數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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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後,容若如在信中所言的那般,揮別了曹寅,揮別了自己依依不舍的江南,終究獨自北上而返。
離開之際,不知為何心中竟憑空多了幾分感傷。卻不知,有生之年,還能否有機會重游此地
不知為何,腦中卻忽地回想起李煜的那首《漁父》來。心中莫名一陣感慨,不由得脫口而出,亦是吟出一首《漁父》來。
漁父
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翦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
然而這些,終究只存在于念想之中而已了。容若知道,自己此生無論如何,是無法終老于此了。
念及此,不由輕嘆一聲,轉身,慢慢地走上了開往北方的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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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輾轉,回到京師府邸,等着自己是的顧貞觀和嚴繩孫。顧貞觀看來明顯地蒼老了幾分,而嚴繩孫依舊是一貫的狷介不羁之态。
三人重聚渌水亭,談笑間依稀如故,卻似乎如同早便約定好的一般,沒人再提及發生在周遭的那些變故。仿佛不提不說,它們便從來不曾發生一樣。
夜晚,顧嚴辦了一桌簡單的酒筵,為容若接風洗塵。酒筵上,顧貞觀忽然道: “容若可曾記得,我說過要帶一人來與你相見之事”
容若一愣,随即點頭笑道: “自然記得。”
顧貞觀亦是一笑,卻道: “不如先聽她一曲如何”說罷便請上一人來。
那人一身月白色裙衫,素淡雅致。懷抱着琵琶,款款走上前來,卻在不遠處坐定。略略調試音弦,便輕輕唱出一首《蝶戀花》來: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夕夕長如玦。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鐘情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鈎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
容若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聽得她歌喉清麗,婉轉繞梁。然而唱到一半,卻逐漸轉幽,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袅袅不絕。曲未終,人盡是落下淚來。
然而弦音落盡之後,座中卻無人開口。無貞觀和嚴繩孫自然知道,那女子唱的,乃是出自容若之手的悼亡之作。
那女子伸手拭了淚,緩緩站起身來,行至容若面前,款款一禮道: “奴家沈宛,小字禦蟬。素來深慕納蘭公子筆下深情之語,此次貿然獻唱一曲,還望公子勿要怪罪。”
原本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發髻上素淡的白花,然而直到她慢慢地擡起臉,二人對視的一剎那,容若才發現自己整個人,竟是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雙還有些殘留着淚痕的眼……竟教他一瞬間想起表妹離開的那一瞬,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
腦海中原本已然模糊的表妹的模樣,突然就異常清晰地湧了出來……竟同面前這張清素的臉,一點一點地重合起來。
那一霎,容若只覺得自己心口被狠狠地揪緊。哪怕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只是相似而已,這人只是和表妹有幾分相似而已……可是事實上,原本沉澱太久的有關表妹的點滴回憶,卻早已無可抑制地重新翻湧出腦海之中。
并且,當沈宛輕輕道出自己的小字之後,容若一愣,沉凝之中幾乎是本能地就喚出了自己誤聽的那兩個字。
“雨……蟬……”他聽到自己聲音喃喃地,恍如夢呓。
“奴家小字禦蟬,并非雨蟬。”沈宛察覺到容若的失神,微微一頓,卻仍舊含笑着回答道,聲音婉轉異常。
容若這才回過神來,不由得笑了笑,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倉皇。他發現自己每看沈宛一眼,關于表妹關于盧氏的回憶就會湧出一分,連同着自己錐心蝕骨的悔意,一點一點蔓延開來,幾乎要把自己淹沒殆盡。
這兩個女子,曾最近最真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卻又如昙花一現離開,帶走過他無數的追憶和悔恨。
她們曾是他辜負過,卻又未曾來得及彌補過的人。
可是為什麽,面前這人身上,竟能同時帶着她們二人的影子
容若覺得自己五指已開始微微顫抖,這一切明明虛幻得如夢境一般,他卻無法找到任何理由去反駁心內的這種感覺。
想要盡快回避,然而呼吸近乎凝滞,舉手投足間亦是有如千斤之重。容若只得匆匆垂下眼,避開沈宛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忽然站起身來。然而起身之後,看着顧嚴二人驚詫的目光,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默然半晌,只得勉強笑道: “在下有些不适,容我先行告退……”說罷不等他們作答,便有如逃離一般,匆匆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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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更……
今天破天荒地碼了快一萬字……爪子現在還有點抖抖的……以及我終于發現其實我是不把沈宛抛出來不罷休的……
于是……開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