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拟憑尊酒慰年華(下)
第十四章 拟憑尊酒慰年華(下)
玄烨自打返京之後,便一心投入了政務的處理之中。一方面,對此次尋訪所目睹河工的不足之處,需得召集工部官員進行一一探讨。另一方面,剛平複的臺灣島,還有太多善後的工作。
開放海禁,設臺灣府等都屬當務之急。
這日玄烨批閱奏折直至黃昏,忽然想起什麽,頓住手中的筆,問李德全道: “容若應是回來了罷”
“回皇上,聽人說,昨日剛到的府邸。”李德全連忙上前一步回道。
玄烨低低地“嗯”一聲,随即道: “叫吏部近日勿要讓他宿值內廷,他方回來,需得修養幾日。”
李德全“嗻”一聲,正待退下,卻又被玄烨開口叫住。
“替朕更衣。”
李德全一愣,回身道: “皇上這是……”
玄烨略一挑眉,道: “去渌水亭。”語氣淡淡的,卻終究沒有掩藏住唇邊的一絲笑意。
李德全早已司空見慣,他也知道皇上只有在提起納蘭容若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不掩喜色的神情來。
趕緊應下,吩咐下人拿來便服,伺候玄烨換上,便如往常一樣,安排轎子送他出宮。
*****
抵達納蘭府中,天色已暗。這秋末初冬的夜,到底是平添幾分寒涼之意。玄烨伸出手,稍稍拉緊了領口,然後叩響了府門。
看門的下人已不止一次見過玄烨了,卻只道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而已。素知他與自家公子教好,漸漸地也不需每次通報,只告訴玄烨,容若此刻正在通志堂內。
玄烨點點頭,只道自己去尋他即可,便轉身走進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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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方過轉角,恰逢一女子低着頭,迎面走來。擡頭見了自己,面上閃過一絲驚訝,随即欠身道了聲“公子”,便又低頭匆匆而去。
待那月白色的影子消失在身後的時候,玄烨卻保持着回身的姿勢,許久未回過神來。
原本只道是府中的丫鬟而已,然而那女子的着裝,卻又并不相同。而且,那女子的容貌,只是一眼,卻讓他莫名地有種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如游絲一般在腦海中飄過,卻教人如何也抓不住。
可是,他心中卻因此騰起一絲不安來,卻終究不知,這不安究竟來自何處。
嘆了嘆,舉步走進院內,來到容若的書齋——通志堂外,一眼便看見了那立在窗口的人。
一身石青色長衫,在窗口內透出火光的掩映之下,更顯得單薄。周遭極靜,細碎的秋風,清淡得幾乎要融入夜色之中。玄烨甚至可以隐約聽到,房內爐火燃燒的輕微聲響。
然而容若卻似乎并沒注意到四周的動靜,他甚至沒有發現玄烨到來的。只是定定地望着遠方,似是陷入沉吟之中。那雙眸子,不自覺間,竟是微微地皺了起來。
玄烨站在原處看着,心頭不由得緊了緊。他順着容若的目光回頭看去,卻只看見一株低矮的夜合花樹。那是兩年前,他看着容若親手種下的。
如今,枝幹仍舊太過低矮悉數,仍未能長出當年那一株的風華來。尤其在這秋夜之中,更是如那望着樹的人一般,單薄得教人心疼。
玄烨暗暗嘆了嘆,走到門邊,伸手輕輕推開。
“吱呀”的一聲劃破了原本的寧靜,房內的人應聲朝這邊投過目光,眼中的驚訝稍縱即逝,随後露出一個清淡的笑來。
“皇上。”
話音落了,才發現房內的燈早已熄滅,自己竟一直渾然不覺。便急忙走到燭臺邊,重新點燃,又拿起簪花輕踢了幾回。
玄烨一直垂着眼,看着容若整齊擺滿書稿的案桌。其上一方鎮紙正壓着幾張詩稿,微風之下,撲打出細碎的聲響。
呆住一般地看着,直到那淌着淚的紅燭上慢慢騰起的火光,他才慢慢地挪開目光,看向容若。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緣故,玄烨發現,比起自己上一回見到的樣子,他竟是愈發清冷消瘦了幾分。
“容若……”仿佛有一只手,狠狠地揪在心口。玄烨莫名地只覺得心頭一陣落空,一陣隐痛,交錯不已。終于舉步慢慢走過去,伸手抱緊了他。
容若的身子很平靜地靠在自己身上,卻冰冷得幾乎沒有溫度。
玄烨不斷地告訴自己,自己今日看到的,不過是太過思念他,而産生的幻覺而已。他刻意地做出一個笑容,口中卻喃喃地如實道: “容若,這些日子,朕當真想念你了……”
容若聞言微微一愣,擡起臉來看着玄烨,随後徐徐地笑了笑,輕聲道: “皇上,我這不是回來麽……”
然而話音未落,玄烨的臉卻忽然靠近放大,将沒有說完的話盡數阻在了唇邊。
不知為何,玄烨只覺得,容若的笑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飄渺的遙不可及一般。他害怕自己伸出手,卻只能抓住一片虛空。
可是也許是自己多慮了。那人現在就如此在自己懷中,他的氣息,還在唇齒間延續着回味無窮的芬芳。
當晚玄烨沒有離開。那唇齒間的糾纏,很快蔓延成了肌膚之間最緊密的纏綿。
一整晚,無休無止的纏綿。
直至第二日清晨,二人俱是未曾合眼。玄烨立在床邊穿好衣服,容若亦是起身意欲送他出門,卻被按回去坐下。
玄烨俯身,在他耳畔按下一個親吻。正待起身,卻被容若拉住,吻在了唇邊。玄烨輕聲笑了笑,道: “這些日子宮中并無宿值的安排,容若歸來不久,只須好生休養便是。”說罷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轉身離去。
容若和衣坐在床邊,看着玄烨掩上門離開,仍是呆呆地看着那處。
昨夜久違的纏綿,似乎已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掏空了一般。此刻容若只覺得,自己的思緒如同浮塵一半懸在半空,四處游走,卻找不到任何依托。
玄烨一離開,便是如此。他一離開,原本積壓在心頭的沉重思緒,便又被盡數喚醒。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一個沈宛到來的,竟能在自己心頭驟然掀起如此軒然大波。
那日匆匆離席之後,容若幾乎就沒再出過這屋子。一方面,他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有着表妹有着盧氏影子的沈宛;而另一方面,關于她二人的所有記憶,卻仍在不斷地浮上心頭。
容若擡眼看向窗外,新種植的那一棵夜合花樹,已經隐隐可見幾分枝芽。可是他卻還清楚地記得,記得她臨終前讓自己打開窗子,說要一看它未近花期的樣子;記得她用微弱的聲音,說着來年春夏一通賞花的約定,甚至是卑微地請求他給自己寫一首詞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容若才腦中忽然浮現出盧氏獨自立在樹下,仰着臉看着那花葉的背影,明明凄冷寥落。但一旦自己喚她的名字,看到的卻總是那張溫和如初的笑臉。
然而此刻回憶起來,容若才恍然意識到,這麽多年,原來她一直都是獨自賞着這夜合花的。只是每一次,她形單影只地立在這花下的時候,又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容若發現自己甚至不敢去設想。他只能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邊頓住。
秋風蕭瑟,驀地吹打在周身。輕微,卻有着透骨的寒涼。容若無心顧及,如同昨夜一般,他慢慢地擡起眼,把目光投向窗外。
庭院之中的風景年年換過,可是,那曾經在院子中出現過的影子,卻從未改變過。
因為,它們從來不随四時而變換。它們一直留在自己心底,這麽多年,不曾變過。
那些影子中,有盧氏的,有表妹的,也有自己的。
一瞬間,容若仿佛看見表妹那粉色的身影從院中一晃而過。然而一眨眼,眼中卻仍是蕭索的空庭。
他記得,那個時候,自己不過十七歲的年紀,而初來京城的表妹,也只有十五歲而已。那個時候,一切都還停留在最初的美好,不曾沾染過任何的人世滄桑。
那是他第一場,也是最為刻骨的愛戀。可是,命數最終将一切撕裂開來。而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曾經憧憬和希冀過的一切,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變得支離破碎。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命數這種東西,竟是如此殘酷,殘酷得不容得任何違背。
而他恨自己,恨自己在命數,在皇權,在生死面前,永遠只能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塵。他改變不了任何一分一毫,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思念和遙遙悔恨而已。
命,從來就如同一張大網,從那時開始便罩得自己無處脫身。而“情”之一字卻已如同一把利刃,在心頭留下深重的傷痕。
方才纏綿過後的溫度,幾乎還殘留在周身。容若知道,遇到玄烨之後,他是當真想過要抛開過去,一心一意地留在他的身邊。可是,此刻他才發現,那種昔日的傷原來是一生一世的,是即便不再流血,卻依舊不能抹去的疤痕。
而沈宛,便是那揭開那傷疤的人。看到她的一瞬間,容若感到的是心口撕裂般的疼痛,傷口崩裂,鮮血淋淋。哪怕他想要朝玄烨那邊邁開步子,可是回憶裏的人卻伸出手拉住他,他閃避不得,只能站在原地左右為難。
容若木然地看着窗外,卻覺得眼前一點一點地模糊起來。他不知道,他着實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才好。
伸手死死抓住了衣襟,心口那幾乎快要麻痹的痛,卻不會因此而消減分毫。
容若自嘲地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終于讓淚水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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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考試,明天停一天。
看了乃們的留言,有幾點說明一下:
第一,關于引用詞的問題……捂胸口,被乃們一說都有點不敢引用了……但是我想說的是,離開詞談納蘭容若無異于紙上談兵,所以很多時候其實是在盡可能地設想他寫詞的場景和心境。而且,我這也不是V文,不存在湊字數騙錢的現象,所以這一點,想來想去我還是比較堅持己見來着。當然,主次不分的情況是肯定不會出現滴。
第二,關于容若多情的問題,乃們恨鐵不成鋼,我也是一樣啊。可是,如果不多情,那還是納蘭容若麽過去我在看飲水詞的時候也無數次扼腕嘆息,恨他怎麽總是抓着失去的放不開,為什麽眼裏面從來沒注意過自己此刻所擁有的。可是這就是公子獨一無二的地方,若愛他,就愛他的全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