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情深我自拚憔悴(下)

第十五章 情深我自拚憔悴(下)

那一日,沈宛如同往常一般打理家中事務。今日,容若會依約前來,所以她更是着意将一切都準備得周到些。

午後,門外響起叩門的聲音。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前去開門。

然而門一打開,卻不是容若,而是兩個衣衫華貴的人。一人觀之三十餘歲,眉目間器宇軒昂,另一個稍長,觀之有些富态,雖應是下仆,觀之形貌,卻也知不是凡人。

自己深居簡出已經很久了,并不同他們有任何相識。這二人……莫非是容若的朋友

沈宛很快回過神來,收斂住心中驚異,沖二人欠身微微一笑,道: “不知二位來訪,可是來找夫君的”

然而那年輕的公子一眼看見自己,面上驀地閃過一絲驚詫,半晌未說出話來。

他身旁的人見狀正欲插嘴說什麽,卻又被他揮手止住。

那人沉默地死死盯住自己,面色一點一點恢複如常。半晌之後才慢慢眯起眼,一字一句道: “你便是……沈宛”

*****

而同樣是那一日,容若如往常一般來到沈宛處。今日是他約定前來的時候,所以在處理罷手中的事後,便奔此處而來。

來到沈宛處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容若走到門邊,用指背輕叩了幾聲,對裏面喚道: “宛兒,是我。”

很快,裏面響起了腳步聲。

容若站在原地等待着。可是,當門打開的時候,裏面站着的,卻不是沈宛。

而是李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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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霎然愣住,腦中一片空白。但下一刻,當目光觸見李德全身後的玄烨時,一切便已是再明顯不過。

“納蘭大人,皇……咳咳,我家公子,在這裏等你很久了。”李德全轉過身子,讓開門邊的路,卻是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所有的思緒頃刻間回到了腦海,容若才發現,自己已經開始顫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舉步走了進去,但腳下卻仿若有千斤之重。

那人一身便服,面對着自己立在院中。身後,是那如雲如錦的夜合花。

終于頓住步子,慢慢擡起頭看向他。可是,他的面容,卻被隐沒在斜陽的光影之中,教人分辨不出其中神色。

容若自嘲地笑了笑,握緊了袖中的拳,卻是轉過頭,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沈宛。

她面上還挂着未及褪去的笑意和疑惑。顯然,她什麽也不知道。

也許,她什麽也不需知道。因為這一切,本就并非她的過錯。終究,是自己一手釀成的罷。

輕輕地嘆了嘆,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對她輕聲道: “宛兒……你先暫避一下罷。”

沈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餘下的二人,終是點點頭,告辭退走。

待他離開之後,容若才慢慢地跪下身子,道: “皇上……”

話音落下,卻如同投石落水,沒有任何回音。然而這沉默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如同沉沉泰山一般壓在自己肩背之上。容若沉默地伏着身子等待着,指尖不自覺地一點一點扣入身前的泥土之中,卻終究無法緩解其間一分一毫的顫抖。

不知過了何等漫長的等待,終于,他聽到了自己面前人開口的聲音: “李德全,你退下罷。”

“是。”李德全頓了頓,終是掩上門,退至大門外。

然而這一句之後,餘下的,依舊只是沉默。幾乎足以将時間凝固住的沉默,卻不斷地放大着心頭的疼痛,如千刀萬剮般的尖利疼痛。

這疼痛在心間游離不定,光是費力抑制,便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耗盡所有的思緒。

可終究,什麽也改變不了。自己舉足無措之下的隐瞞,終究還是成了一場無法收場的欺騙。

他甚至連如何開口,都未曾想清。

然而,又過了許久之後,玄烨的聲音終于再一次在自己上方響起。

“起來罷。”冷靜到幾乎冰冷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感在其中。

容若聞言慢慢地起身,擡起頭,看見玄烨近在咫尺的面容,卻驀地一愣。

因為他眉宇間神色,同語氣中的冰冷竟是截然不同。

玄烨的神色有太多太多,這多年了,也許沒有人能比容若看得更清楚。從朝堂之上的不怒自威,到批閱奏折時的全神貫注,從決斷國是時的鑒定果斷,到接見使臣時的從容有度……

這些衆人眼中的帝王面孔,容若清楚地記得,而那別人不曾見過的,他更是未曾忘記分毫。

那雙眉目常常定定地凝視着自己,其中有過溫存,有過痛心,有過笑意,有過悲戚,有過深情,有過擔憂,有過動容,有過不忍……

可是此刻,他眼中的神色,卻是容若從未見過的。

他不敢去揣度,那神色裏究竟包含了什麽。但心卻立刻就被什麽拉扯住,撕裂般疼痛。

然而下一刻,玄烨的面上卻是泛起一絲輕笑。

“宛兒”容若聞聲擡起眼,見玄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卻一點一點地褪去, “容若,對你而言,那究竟是‘宛兒’,還是……‘柔兒’”

容若驀然愣住。原來,玄烨什麽都已明白了。

他努力地做出一個笑容,搖頭苦笑道: “不論她是誰,錯已釀成。皇上,我……不能再負她……”

“不負她……便負朕麽”玄烨忽然接口,随即輕笑出聲來, “也許便是如此罷。朕是皇上,既擔得起這天下,又有什麽是受不住的”

容若心頭一緊,卻見玄烨已收回看着自己的目光,垂下眼,如同自語一般喃喃道: “還記得盧玉婵死去的時候,你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了無數的詩詞,最後卻是倒在朕的面前大病一場……朕在宮中待了月餘,見到的卻是你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的樣子……還有當年,你為謝舒柔冒死入宮,為她泣血帶淚地耗盡思念,那一詞一句,朕都曾一一看過,甚至能夠感同身受……可是……”頓了頓,慢慢擡頭看着自己,聲音驀地低了幾分,其間竟是摻雜着幾分輕顫, “可是……過去那麽多年裏,當你每一次為他人追悔傷神,費盡相思時……容若,你可曾想過,朕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容若聞言,整個人突然狠狠地顫抖了一下。然而他看着玄烨,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玄烨卻并不在意一般,看了看他,卻再一次疲憊地露出笑容,低低道: “朕知你心中悔恨,知那二人對你而言無可替代,也從未想過要抹殺掉她們在你心中的位置。因為朕相信,哪怕十年二十年,哪怕是直到白首那日,你終究會解開着心結。多久,朕都願意陪你一起等,可是……”解嘲般搖了搖頭, “直到看到沈宛的時候,朕才發現,這麽多年的希冀,也許……不過是白費一場……”

話音落下,心頭積壓太久的痛感,終于一重一重地擴散慢慢擴散開來。玄烨一直想用笑來保持冷靜,可是末了卻仍舊聽見自己話音裏的哽咽。

起初聽聞容若納妾的事,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那日容若府中見到的女子,卻在心頭殘留下了痕跡。那一閃而過的面容,似是在哪裏見過,卻又尋思不得。

終于,當他一日翻閱《飲水詞》,突然想起那謝氏時,一切終于串連在一起。當年他雖從未在意過那謝氏的容貌,但在知曉容若為何冒死入宮之後,卻也照人查閱過她的畫像。

直到站在門口,看清了沈宛那同謝氏有七八分相像的容貌時,玄烨才發現,自己已沒有任何理由否認這自己所看見的。

那一瞬間,心裏有什麽山崩地裂。

顏氏,官氏,他曾眼見過容若娶妻納妾,可是,在容若親口對他說過的那句“一生一代一雙人”之後,這些,他并不曾放在過心上。

因為他從未質疑過,納蘭容若的深情。

可是那沈宛,卻有着謝舒柔的容貌。是容若曾為之傾過深情,費過相思,并耗盡了悔恨的表妹。是直至如今,仍舊為之神傷多年,追思不忘的第一次傾盡全力的愛。

教他如何能夠一笑付之教他如何還能笑着對容若說着“死者不可複生”的寬慰之辭

容若對過去有多麽追悔,玄烨比任何人都看得清。也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明白,納沈宛為妾,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麽。

可笑的是,自己這麽多年朝夕相對,卻竟抵不上那沈宛區區的數日。

然而見到容若的時候,他眉間神色依然一如往常。然而玄烨看着,卻忽然覺得,那曾經觸手可及的眉目,此刻竟是如此遙遠。

他想讓自己冷靜,然而開口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因為他再清楚不過,自己對這人用過多重的深情,此刻心頭的痛就會有多麽蝕骨。只是沒想到,他對這人曾付出過的所有愛意,竟是以如此方式,返還給了自己。

容若聞言定定地看着他,強忍着悲戚,但除卻顫聲道了句“皇上……”,卻終究哽咽得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可是,他眼中的神色,卻分毫不落地落入玄烨眼中。他只覺心頭突然收緊,所有的刀割之感驀地被聚集到最柔軟的一點。

他突然退出幾步,幾乎是逃離一般避開了意欲朝自己伸出手的容若。袖中的五指死死地握成了拳,想要強壓下心頭翻滾的種種。他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想要相信納蘭容若,可是,那人不辯解,而眼前見過的一切卻又讓他無從否認。

他該如何他究竟該如何才好

意識裏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他要冷靜,可是,他的手卻仍是顫抖不已。

頭一次失态至此,頭一次絕望如此。頭一次,自己從思緒到舉動,竟然都這般脫離了控制。

半晌之後,終是開了口,卻幾乎是嘆息着道: “容若,讓朕冷靜下罷……”說罷已是匆匆轉身,然而走到門邊,卻忽然頓住步子。

“容若,朕忽然想,是不是只有待朕死了,才能永遠在你心頭留下一席之地”說完之後,自是自己嗤笑了一聲,推門走了出去。

容若怔怔地站在原地,聽着門外玄烨的步子漸行漸遠,卻發現自己竟是動彈不得。

視線之中的一抹斜陽突然刺眼得無法逼視,容若盯着門邊的方向很久終于垂下眼,低頭慢慢地看向自己掌心。

那裏方才死死握住的紅痕,依舊清晰不已,帶着陣陣麻痹痛感。

容若只覺得自己腦中空空如也,方才的一切竟如夢境一般虛幻。

可是,如果是夢,為何自己此刻會這般心痛如刀絞

“夫君……”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響起沈宛的輕喚,容若身子一顫,卻沒有回頭。

他只是站在原地,背影在斜陽之下格外單薄蕭索。半晌之後,卻忽然蹲下身子,伸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襟,終于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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