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上)
第十六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上)
五日後,納蘭容若被提升為一等侍衛。
接旨的時候,他跪在地上,聽前來頒旨的太監一字一句地念着其上內容。然而腦中卻一片混沌,只覺得那尖細的嗓音有如蜂鳴一般在耳畔回響着,卻終究遙遠而恍惚。
一瞬間,他記起不久前玄烨對自己提起此事的樣子。那時,他坐在禦案之後,笑着對自己說,這麽多年,容若跟着朕南奔北走的,其實朕都看在眼裏。
自己感動之下,意欲叩首謝恩。然而未及彎下身子,卻再一次被擁入那人的懷抱之中。
那些細節,分明都還歷歷如昨;那萦繞在周身的觸覺,甚至依舊觸手可及。
那時,一切都是如此平靜美好,美好到讓自己甚至想要就此沉溺進去。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若非自己茍求安穩一般的隐瞞逃避,一切又怎會到如今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腦中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句子: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原來……竟并不是專屬于對盧氏的感覺。
這五日,容若只覺得自己如同死一般的平靜。
失去表妹,失去盧氏的時候,他曾為她們借酒澆愁,為她們費盡了眼淚,耗盡了相思,為她們寫過厚厚的詩稿,一字一句幾乎泣血帶淚。
可是這一次……容若卻發現,自那日玄烨離開之後,自己沒有沾過一滴酒,卻流不出一滴淚。而空對着案頭的紙筆,腦中全無一物,竟終究寫不出一個字來。
他做得最多的,只是枯坐在渌水亭中,呆呆地望着遠處。身心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有時候腦海裏浮現出過往,有時候則是一團亂麻。但更多的時候,仍是空空如也,四無邊際。
這種平靜,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可是,知道此刻,那句“當時只道是尋常”突然浮現出腦海的時候,容若才突然明白了一切。
無醉,是因為傷到極致,早已萬念俱灰;無淚,是因為痛到無解,卻已無淚可流;無詞無句,是因為……情到深處,反而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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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你對一人的深情已經深入骨血的時候,一旦他離去,帶走的,不僅是往昔的記憶,而是……你大半的生命。
大概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會如此這般,如同衰朽了一般地靜如死水。
這一切都是自己釀成的,所以,也當自己這般去償還罷。可笑的是,他納蘭容若一生不忍不願辜負任何人,末了,卻竟是負盡了所有。
包括那個最為珍重,最害怕失卻的人,終究也還是離自己而去。
容若刻意地挑了挑嘴角,想要做出一個解嘲的笑容。可那細微的動作,卻頃刻拉扯得心口一陣劇痛。
玄烨對自己許諾過的,即便是到了此刻,仍是如此踐行。只是,他可知,自己留在宮中,做這禦前侍衛直至如今,又究竟是為了什麽緣故他可知,失了這一緣故,這沉重的名缰利鎖,對自己而言……又豈有分毫意義
身子終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然後他終是聽清了那自太監口中念出的,聖旨末尾那長長的“欽此——”二字。
強抑住心中思緒,叩首謝恩。可是,身子一動,那原本毫不自覺地在眼中積蓄太久的東西,竟生生掉落出來。近在咫尺地打在自己面前的泥土上,很快融入其中,只留下一片略為深色的痕跡。
容若怔怔地看着,半晌之後,反而竟終是笑了出來。
由是,這麽多天壓在心頭的積郁,終是在這道聖旨之下,傾瀉而出。
*****
康熙二十四年的春天,因為玄烨的離去,而變得格外的清寒冷寂。容若只覺得生命中原來賴以生存的東西,忽然間就這麽在自己面前接連倒塌。自己站在原地,無所适從。
首先是四月,嚴繩孫南返,容若和顧貞觀去渡口送別。
容若怔怔地站在岸邊,看着嚴繩孫一身半舊的衣衫,沖他們二人一拱手,便轉身上了船。背影灑脫,沒有絲毫粘滞。
容若的好友,大都是飽經風霜,泛梗飄萍飄之人。這樣的離別,他見過無數次。也知道,在遍歷了人生的悲喜之後,他們依然看破了太多,對世事蹉跎,也逐漸學會了付之一笑,最後一襲青衫,落拓江湖載酒行。
明明離別前還說着“他日再會”,可是這一次,容若看着嚴繩孫離去的背影,卻不知為何心中忽生幾分悲涼。在嚴繩孫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船艙內的時候,容若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嚴繩孫頓住步子,回過頭來, “容若……還有何事”
容若怔住,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只是慘然一笑,慢慢說道: “……保重。”
嚴繩孫亦是一笑,沖他拱手作別,便徑自進了船艙。
船在煙波之中漸行漸遠的時候,容若木然地看着,竟是掉下淚來。
不知道為何,他忽然發現,終是又有一人,離自己而去了。可是……人生苦短,卻不知日後可還有相見之期。
然而那水天相接的河面,一如平日一般的平靜,可那一重一重的漣漪,卻終究不能帶給自己任何答案。
*****
然後是沈宛突然的不告而別。
一日,容若來到她住處。然而開了門,卻只看見獨自背身立在院中的顧貞觀。聽見了響動,他回過身來看着自己片刻,終是慢慢開口道: “沈宛走了,她讓我對你說一聲保重。”
容若霎然怔在原地,竟是無法給出任何反應。
顧貞觀見狀,徐徐地笑了笑,走到他面前,嘆了嘆道: “容若,方才我一直在想,若我早知沈宛有如你表妹一般的容貌,我……定然不會帶她入京……”見容若仍是默然,頓了頓,便繼續道, “沈宛臨走前讓我轉告你,過去她其實一直在自欺欺人。明知你心裏面一直藏着一個人,堅深不渝,卻只奢望能在同你相伴而已。她說,每次看着你獨坐黯然時,她曾以為,你心中那人是已經逝去的表妹或者盧氏,可是……直到那日之後,當她看見你在院中淚如泉湧的時候,她才忽然發現……那人原來竟是那日拂袖離去的人……”見容若已擡起眼看着自己,便輕嘆道, “容若,其實我很早便知道,那人……便是當今皇上……”
容若起初愣住,半晌之後回過神來,卻只是搖頭苦笑了一聲,慢慢道: “此情已自成追憶,縱是知道也無妨了……”
可顧貞觀看着容若滿眼悲戚,卻仍強抑着做出笑顏的模樣,不由得亦是痛心不已。自己早知如他這般,用情太深,必然傷及自身。可是,對方是那萬人之上的人,自己雖不忍,卻終是無計可施。
他也知,容若的性子,豈是勸慰幾句便能扭轉的便只能徒勞地輕嘆一聲,道: “容若,皇上深明大義。你的心意,他終會想明白的……
容若嘆了嘆,苦笑一聲,卻也只能點點頭。
待顧貞觀走後,空曠的院子裏,便只剩下他一人。
夜合花樹未到花季,只長出零星的枝葉,卻終究太過稀疏。容若獨自立在樹下看了看,只覺得孤寂的感覺突然自周鋪天蓋地地襲來,壓得人幾乎無法喘息。
失去一人,便如同失去整個世界。
他苦笑一聲,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對玄烨的情意,早已不自覺地流露在了身邊人的眼中。他們竟似是比自己更為明晰。可那時的自己,卻死死抓着過去的執念,不肯放手。直到那人離去,才這般後知後覺,才知道,他給自己帶來的悔恨,竟是如此深重,如此刻骨。
竟是任何一人,都無可比拟的。
*****
“皇上”
聽聞身旁李德全一聲低喚,玄烨一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一次望着窗外出神很久了。
只得輕咳一聲,收了心緒,道: “何事”
“夜已深了,”李德全走近,輕聲道, “皇上,早些歇息罷……”
玄烨伸手扶了扶額,搖首道: “無妨,雅克薩地區軍情緊急,一刻不容耽擱,待朕處理完了這些折子再歇息不遲。”
這些日子,他把自己狠狠地浸溺在各種政務之中,幾乎是一刻未有停歇。
一方面,大清同沙俄在雅克薩地區的戰争已幾乎是不可避免,作為一國的統帥,他必須絕對的堅定,而不是在此時決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來。二另一方面,玄烨也知道,只要自己一停下來,腦中便會立刻浮現出納蘭容若的樣子。而二人過去的每一分細節,每一分點滴,此刻卻如同帶着利刃一般,讓自己根本不忍回憶。
所以他刻意地,不讓自己腦中有任何空白的時候。
可是即便如此,獨處的時候,他卻仍是經常抑制不住地失神。于是無論他如何抑制,那個影子依舊會出現在他眼前,過去的,今天的,交錯在一起,幾乎分不清真假虛實。
唯有心口那一縷時隐時現的痛感,始終未曾隐去。
尤其是在這萬籁俱寂的時候,更是分外明顯清晰。
李德全看着他一臉憔悴的樣子,欲言又止,末了卻也只勸不動皇上,便只得嘆息退下。
雖然那日皇上同納蘭容若的對話,自己在門外只隐約聽見了幾分。可是那日之後,即便容若被提升為了一等侍衛,但李德全卻再未見過他前來乾清宮中宿值。甚至不見,皇上再同他見過一面。
而皇上,即便他面上依舊保持着一貫的威嚴,照常處理着各種政務。可是李德全卻看的到他的失落。這種失落對于玄烨而言,越是深重,便越是隐藏的深。可那些,埋得太久,終究是要腐爛的。
然而此事,終究不是李德所能開口勸慰的,他聞言,也只得應下,徒然地嘆息一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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