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中)
第十六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中)
容若獨自站在宮門處,今日是他當值的日子。
茫然地站着,看着不遠處來來回回的人,只覺得思緒飄忽不定。然而,春寒料峭,襲在周身,卻是刺骨的冷冽。縱是一身的侍衛铠甲,也無法阻擋分毫,反而壓在肩頭,沉重得教人難以喘息。
容若看着遠處宮中的紅牆黃瓦,肅穆森然,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宮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初次見到的高大宮牆,給自己心頭帶來的重重壓迫。那時候,自己明明是一心想要遠離這裏的。可是末了,卻竟是在此處越陷越深。
從缺席殿試,到高中二甲第七,然後被任命為禦前侍衛,三等,二等,一直到如今自己身處的這一等侍衛的職銜。可是,這世人憧憬的職銜,對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容若試圖回想自己走到如今的每一分細節,可是出現在在腦海的,卻只有一人的面孔而已。
容若苦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張面孔,是支撐他浸淫在這官場是非中的全部意義。正因為如此,在那人拂袖而去之後,自己原本習以為常的職內之事,竟會變得如此沉重不堪,興味索然。
他甚至找不到足以替代那個意義的任何事物。于是,原本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堤壩就這般轟然倒塌,他驚惶之下,才發現自己竟是身處一片洪流之中。那官場之中的是非俗塵,頃刻間如同洪水一般朝自己襲來。自己無從抵抗,也找不到抵抗的目的,便只能站在原地,一點一點感覺着那洪水将自己湮沒的過程。
沉重到喘不過起來。
父親明珠同索額圖的争鬥,這些日子亦是愈演越烈。從朝堂之上的口角之争,到暗地之下的拉幫結派,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自己身處在宮中的時候,遇到明珠一黨的官員,對自己便是滿面堆笑,奉承有加,而遇到索額圖一黨,對自己便是不聞不問,甚至冷眼相向。
他們之中,有不少是曾經頻繁出入納蘭府,用同樣谄媚的笑,對自己對父親說過奉承之言的。甚至有些人,曾是他渌水亭上的座中客,曾與他談詩論道,把酒言歡的。可此刻容若才發現,也許自己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平步青雲的墊腳石而已。
自己過去的傾心相待,在他們眼中,也許稚嫩的可笑。
容若常常懷念起那些同他真心相交的漢族文人來,包括黃泉那端的陳維崧,只身南下的嚴繩孫,以及此刻還在京城的顧貞觀和姜宸英……
渌水亭中風景依舊,可是當年的歡會,卻已不會再重演了。只嘆自己錯生了富貴之家,終是無緣同他們落拓江湖,載酒豪行了。
當真是應了自己那句……人生別易會常難。
正思緒飄忽之際,忽然聽得一陣足音自遠而來。容若擡起頭,便看見不遠處一擡明黃的大轎,正慢慢地朝這邊行來。而身旁跟着,正是李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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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子驀地一抖,卻是立刻低下頭,在門邊跪下。
容若定定地跪着,甚至可以聽到擡轎衆人足下那細碎的跫音,一點一點朝自己走近,自身旁經過,然後慢慢離開遠去。
那一刻,容若忽然覺得神智有些恍惚。腦中來不及回憶,也沒留下任何思緒,只是呆呆地聽着那跫音,分外清晰,占據了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覺。仿佛那是将自己從窒息中救贖出來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直到耳畔只剩下輕微的風聲後,許久,容若才慢慢地站起身來。低頭一看,卻發現只是那片刻的功夫,袖口早已被自己捏得滿是褶皺。
苦笑一聲,終于意識到,多少日了,這是自己頭一次見到玄烨。哪怕只是隔着轎子,哪怕甚至不曾看過他的眉目。那一刻,容若不是沒有幻想過,那轎子停在自己面前,然後玄烨走出,輕聲喚自己名字。可是,那轎子終究只是走過去了,沒有為任何人停頓片刻。也許,玄烨也許根本不知,也未曾在意,那轎子一側跪着的,究竟是何人。
也許他知道,可他已經不願停留。
一陣風吹來,竟是清冷異常。容若忽然身子一抖,伸手緊緊地握住了腰間劍柄。
*****
入夜,納蘭容若獨自來到了乾清宮門外。
門口站着一個年輕的太監,見來人是容若,心知他素來為皇上所器重,又是權相之子,便立即堆笑着上前道: “納蘭大人。”
容若神情有些恍惚,被那太監一招呼,才突然回過神來。猶豫片刻,終是道: “皇上……可在宮內”
“在是在,”那太監答道, “不過……皇上這幾日一直為同沙俄在雅克薩一帶的對戰而操心,幾個日夜未曾合眼,方才剛剛睡下……”
容若心頭微微揪緊,腦中浮現出玄烨在案頭批閱奏折的樣子,一時間愣了半晌,終究只是嘆道: “軍情緊急,可皇上龍體……”
“可不是麽,”那太監接口嘆道, “還望去關外避暑之時,皇上能借機好生休養一番。”
“關外避暑”容若一怔,道, “……何時”
那太監聞言亦是一怔,道: “眼看着即将入暑,皇上數日之後便将動身移駕關外,此事……納蘭大人竟不知”
容若此刻才慢慢回過神來,苦笑道: “此事,我……着實未曾聽聞……”
那太監入宮不久,此刻看着容若的神色,也自覺多言,一時間便也怔愣原處,不知作何言語。
“既然如此……我還是改日再來罷。”末了,卻是容若輕嘆了一聲,轉身便走進夜色之中。
方才那句話帶來重擊,仍在心口上留下陣陣隐痛。容若慢慢地走在夜幕之下的宮中,竟覺得腳步甚至有些虛浮。
從那小太監口中聽到玄烨去關外避暑之後,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不是所有的過失,都一定會得到補救的機會。他終于真正地意識到,這一次,也許一切……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還記得玄烨曾經說過要讓自己伴在身邊時,眉間裏的那份期許和溫存,還記得二人并肩攜手,看夜深千帳燈,看秦淮水東流的點點滴滴。
那一切,明明依稀如昨,可是……這一次,他将不再帶上自己。
這将是他任禦前侍衛之後,頭一次不曾扈從在玄烨身邊。
也許,這并非他食言,而是自己……終究傷他傷得太深太重,已遠不是一句抱歉就足以挽回。
也許,他處在那萬人之上的高位,能容納在眼中,能為之魂牽夢萦的只有那萬裏河山。他不會,也不容許自己,為了誰而動搖心神,駐足停留太久。
也許,自己終究只是他生命中一個不足挂齒的部分而已。
也許,縱是沒有納蘭容若,他的人生也會一如往常。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千古明君,依舊是那萬人敬仰的真龍天子。他的江山,他的宏圖……不會因此而變動分毫。
腦中一陣暈眩,容若匆忙地止住腳下的步子,定神之後,胸中終于遲鈍地傳來陣陣痛楚。他站在原地,慢慢仰起臉看向頭頂的天空。
夜幕被宮牆圍圈成四方的形狀,其中滿是點點繁星。明朝也許又是一日春晴罷。
可是,自己曾一度憧憬和期許過的,卻當真如同這星辰一般,任自己朝它們如何伸出手,也終是遙遠到不可企及了。
即将入暑忽然想起那太監方才的話,容若不由輕嘲一聲。
為何他只覺得,這晚風吹在周身,竟是刺骨一般的寒冷
那一夜,他就這樣宮內,呆住一般地看着漫天的春星,一直看到天明。只覺得自己滿心滿身的疲憊,卻沒有絲毫倦意。
*****
次日回到府中,卻聽聞梁佩蘭已經到來。
梁佩蘭是廣州宿儒,此行是應容若之邀,前來和他商讨共同編纂詞集之事。這是容若多年以來的心願,而他寫信給梁佩蘭邀他北上時,正是處于人生中最平靜完滿的一段時光,也是他認為實現自己夙願的最好時候。
幾曾料到,待到梁佩蘭千裏入京之後,明明只過了數月之期,一切卻已然滄桑變幻到如此地步。
容若輕輕嘆息了一聲,收拾起臉上的疲憊,徑自前去客房拜見了梁佩蘭。自己過去同他素有書信之交,此刻會面更是一見如故。人逢知己,說起平生志趣,容若才覺心頭的陰影似是褪去了幾分。二人對坐相談直至黃昏,容若才想起要為梁佩蘭準備筵席,接風洗塵。
當夜,容若派人喚來了仍舊留在京中顧貞觀,吳雯,姜宸英等人,衆人把酒言歡之處,依舊是納蘭府內的渌水亭。
這一日,是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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