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下)
第十六章 一片傷心畫不成(下)
當晚,座中客并不算多,但容若的興致異常高昂。他同衆人高生談笑,一杯一杯地勸着酒。酒杯到唇邊,幾乎全是不假思索,便仰頭一飲而盡。
只是飲了數杯之後,思緒便開始有些飄忽。容若擡起頭,慢慢地環顧整個渌水亭。亭中春色,承載舊日的太多痕跡,年年歲歲去又還。
耳畔的談笑風生,似是被遠遠地隔離開來,容若定定地看着遠方,眼前忽然就浮現當日衆人歡會的場景。那時,他們一身白衣,無牽挂,自己初生牛犢,未歷愁苦。衆人或談詩論道,把酒言歡,或吟賞風月,文墨唱和,或指點江山,壯懷拟唱,或話遍平生,相與勸慰。
人生知己一場,也不過如此。
可是,那些自己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刻卻已天各一方。
嚴繩孫,秦松齡,朱彜尊,陳維崧,陳維崧,吳兆骞……
這麽多年之後,世事變幻沉浮,他們或宦途失意,或四海漂泊,或江湖載酒,或生死相隔……人生無常,卻竟至于如此。
而此刻即便自己正處在衆人的聚合好和談笑之中,可是,這場歡會,又能持續多久呢筵宴一散,座中之人終究是要各奔東西。能長久地留住的,不過是腦中殘餘的這般回憶而已。可是,任自己多年之後,費盡心思去回憶當年,卻到底留不住那昔日過往。
感慨舊游成陳跡,念人生,行樂都能幾。
縱自己權相之子,滿清貴州又如何,到底什麽也挽回不了。甚至在這滄桑變幻間,竟無力保得他們周全。
容若慢慢地握緊了手中的酒杯,只覺得腦中隐隐有些暈眩,四肢此刻仿佛已不再屬于自己。他忽然飲盡了杯中剩下的酒,緩緩揚起臉望向天空,許久之後,再一次自嘲地輕笑出聲。
而這時,耳畔衆人對自己的輕喚,才勉強讓四處游離的思緒驟然回到了現實之中。
“容若半晌不語,莫不是在獨自醞釀詩情”梁佩蘭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笑道。
“以容若之才,何須醞釀”姜宸英在一旁插嘴,亦是打趣道, “自是文不加點,一揮而就足矣。”
衆人聞言皆笑。容若亦是笑着,一面朝他們拱手,連聲道“西溟取笑了”,一面又同他們飲了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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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顧貞觀一直沉默着看着容若,并沒有開口說什麽。
衆人談笑了一陣後,吳雯突然道: “今日良宵難得,諸位興致正高,怎能不趁此機會留些佳作”
“天章說的極是,”姜宸英立刻出言附和,随即四顧一番,将目光落在庭中的夜合花上,便拍案道, “我看不如便詠那兩株夜合花,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梁佩蘭立即站起身來,拿着酒杯走到那樹邊望了望,又突然回身道, “今日容若為主,不如便讓他開這個頭如何”
“梁先生為客,應禮讓先生先來才是。”容若亦是站起身來,拱手推辭道。
“無妨無妨,”梁佩蘭一擺手,又坐回桌邊, “今日座中皆是知己,又何須那些繁文缛節”
衆人聞言,亦是附和不止。容若見狀也不再推辭,便再度拱手道: “那麽,容若便當衆獻醜了,權當抛磚引玉罷。”
說罷亦是拿起手中酒杯,徑自走到那夜合花樹前。
這夜合花,一如其名,明開而夜合。此刻花燈初上之時,其花瓣便羽狀相合,頗具嬌柔之态。此春末瞎出之時,正值花期。夜風略略帶着幾分涼意,輕拂而過,枝頭的花朵便也随之輕顫,在月色的映照之下,竟帶着幾分嬌柔之态。
這自己親手種下的樹,此刻已然從當年的幼苗,長成了而今的繁茂之勢。甚至從旁又生出了一支來,二者同根香連,并立而生。
容若很近地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一瞬間再度陷入恍惚,思緒仿佛被抽離了自身一般,只是在空中懸浮不定,全然不再受自己的壓制和掌控。
明明是暮春初夏之期,那晚涼之氣,卻不知從何而來,竟慢慢地開始沁入衣衫。而風吹枝葉的細碎聲響,竟也分毫不落地落入耳中。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容若終于慢慢地開了口。如同喃喃自語一半,用着衆人剛好能夠聽見的聲音。可是落在樹上的目光,卻沒有挪動分毫。
“階前雙葉合,枝葉敷華榮。”
——他還記得,自己種下這棵樹的時候,是康熙十一年夏秋。那時,自己站在這裏悵然地惦念着那已經枯死的舊樹。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告訴自己世間萬物俱有榮枯,這是不可違背的自然之力。
可是,他卻不曾告訴自己,人世間的分離聚合,卻也亦是如此。
如若……只是如若,自己能早些知道,一切可會變得不同
容若低下頭,搖首輕嘲。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他還記得,在見到這樹從旁生出的新枝幹後,有人曾笑道,曾聽聞過并蒂之蓮,不想卻還是頭一次見過這同根樹。容若,這樹乃是你親手栽種,你說,它可是因你我而生
可如今,自己能慨嘆,能埋怨的,也只有草木到底這般無情。多年之後,此樹猶自茂盛如初,可那句“一生一代一雙人”,又還能對誰人言說
突然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酒杯,握到指尖幾乎顫抖。半晌之後,容若用一個苦笑平複下一切,将視線慢慢地投向遠處。
“影随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他還記得,自己大婚的那個夜晚,在這渌水亭中,有人曾緊緊地擁住自己。他的淚,在看不到的地方洇濕了自己大紅色的喜袍。許多年後自己才知道,失去一個自己不愛,卻一直默默深愛着自己的人,那種感覺,那人竟也曾這般真切地感同身受過。
可他說,朕雖悔,卻不會用悔恨去彌補愛。因為朕的感情,自始至終只給了一個人,也只肯給一個人而已。
可是為什麽,到如今,渌水亭風景依舊,可那人卻已然不在,只餘下自己一人獨自站在這裏又是為什麽,今夜這高朋滿座的渌水亭中,自己滿眼看到的,卻反而只有那一人往昔裏的重重身影
眼前慢慢地開始有些模糊,腦中混沌不已,甚至無法分清今昔虛實。容若無力地将握住酒杯的手松開幾分,只覺得指尖掌心已有些微微發麻。然而,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卻驀地觸到腰間挂着那枚玉佩。
那突然而至的刺骨冰涼,讓他整個人一驚,不由得立刻收回手。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他還記得,有人将那溫潤的玉佩放在自己手心的情形。那上面刻着自己曾親口許諾過的七個字。他說,這七個字,朕每一次念在嘴邊,都像第一次一般。你說,這可否算作古人口中的‘白首如新’
一生一代一雙人。
再一次默念出的七個字,卻仿佛帶了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地擱在心口。
容若再一次顫抖地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了那冰涼的玉佩。感覺到手心驀然騰起的涼意,他卻突然笑了。
可是一笑,原本積蓄眼中的淚便再也無處藏身,頃刻便傾瀉般淌下。容若霎然愣住,仿佛自己也始料不及一般,只是任淚水一直這般順着面頰流淌而下。
但很快,他舉起手中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可是笑着笑着,人卻已經淚流滿面。
滿座見狀皆驚,一時愣在原處,面面相觑,卻不知做何言語。唯有顧貞觀知曉其中一二,已立刻站起身來,走到容若身側,低聲道: “容若,你今晚飲酒太多,不如……先回房歇息罷。”
容若聞言,卻仍是笑,仿佛如何也止不住一般。顧貞觀看着,只覺心中亦被這笑聲牽動着一陣隐痛。擡頭望着那兩株夜合花,不由嘆息了一聲。
對此,若當真能消忿,容若,你又又何至于如此。
容若一面笑,一面向後似是想要退離幾步,然而足下卻似是被什麽絆住,倉皇一個踉跄。顧貞觀急忙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再次道: “容若,還是讓我送你回房罷……”然而縱使隔着衣衫,觸到他臂膀的時候,卻已驚覺他周身竟是一片冰涼。
顧貞觀一驚,正待說什麽,卻見容若已回頭看着自己,嘴角仍是殘留着一抹笑意。
竟是那般凄楚的笑意。然而那笑意終究太過短暫,下一刻,便如昙花一現般凋落。
顧貞觀正愣住,忽覺手中一重。本能地拉住那直直下墜的重量,然而低下頭,卻見容若已重重地栽倒在自己懷中。
一探額前,竟已是燙的令人發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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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差點沒把我自己寫出水光……TAT
表示,本文确實快完結了。大概還有一萬字左右。關于結局,我不會食言,我也不舍得讓容若死嘛。不說太多,不能劇透×N……
總之一句話乃們要牢記:只要我沒打完結标簽,就沒到結局。乃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