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上)
第十七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上)
次日,容若便一病不起。請了大夫,把過脈後說仍是寒疾所致。
寒疾可謂是容若宿疾。自打康熙十二年那場耽誤了殿試的大病之後,便從此落下病根,這些年來,亦是時常複發。除卻盧氏死去時唯一重病的一次,平時病症發作時症狀通常比較輕微,久而久之容若也已慢慢習慣。
然而這一次的寒疾,卻來得排山倒海一般。
大多時候,容若都是處于昏睡之中,醒來之後也只是神情恍惚。明珠見是宿疾,原本也未曾太過挂心,然而容若服下了大夫開的藥方之後,一連四日,不僅未見絲毫好轉,反而愈加嚴重。
此時府中人才意識到情形不對。明珠慌忙請了京中名醫,用了最名貴的草藥,然而此刻,容若卻愈漸沉疴不起。
在此之前,沒有人曾想過,只是區區寒疾,便能讓容若突然這般頹然倒下。
母親覺羅氏,續弦官氏,側室顏氏終日守在床側,以淚洗面。明珠四處尋訪名醫,亦是無用。
顧貞觀等幾名容若好友,亦是時常前來探視。然而來時容若大都處于昏迷之中,顧貞觀站在門邊看着他蒼白的面色,心中焦急不已,卻終是只能嘆息着離開。
然而直到第五日夜裏,一直處于昏迷的容若卻忽然醒了過來。本來守在床邊打盹的下人感覺到動靜醒了過來,見公子醒了不由大喜。然而正待轉身去喚老爺夫人,卻被容若揮手攔住。
他不顧下人的勸阻,掙紮着下了床。然而腳步虛浮,幾乎是踉跄着才勉強走到書案前,卻又執意地在黑暗裏摸索着什麽。那下人見狀,只得急忙點上了燈,又拿了件外衣替他披上。
卻見容若已慢慢地從桌邊拿出一張宣紙,急不可耐地在案上鋪開,然而指尖太過顫抖,幾番下來,手中紙張卻變得愈發褶皺。
那下人方知他此刻許是有意寫些什麽,便匆忙上前替他展好了紙,用鎮紙壓住四角。
“替我磨墨。”容若輕咳一聲,慢慢道。開口氣若游絲,加上數日未曾言語,聲音裏更是沙啞異常。
下人聞言一愣,才退至一側依言而行。手中慢慢地研磨着,目光卻一動不動地盯在自家公子的面上。
也太過深沉,窗外的風聲,伴着吹動枝葉的沙沙聲清晰可聞。而桌前那一盞燈火,終究太過微弱,在風拂之下,幾乎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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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容若卻并不在意,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空白的宣紙。面前的燈火在面上微微跳動着,照得他面容消瘦,緊蹙的雙眉在夜色裏更是隐約可見。
半晌之後,他忽然提筆,開始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着什麽。然而也許是燈火太過昏暗的緣故,他不斷地朝前傾下身子,似是想要盡力看清自己筆下的字句。
下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幾乎呆滞住。直到恍然間聽到什麽落在紙頁上的聲音,才忽地回過神來。
“公子……”他霎然愣住,卻不知該說什麽。
“無妨。”容若慢慢地笑了笑,聲音淡到幾乎與嘆息無異。接着,卻是伸出手,用衣袖拭了拭紙上那早已暈染開的墨跡。石青色的衣袖上,頃刻多了一塊不規則的深色墨痕。
下人在一旁站着,縱然不知是何緣由,但僅僅看着公子這般,竟已覺得心中一陣凄涼。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容若才擱下筆,慢慢地拿起手中的宣紙,放在一旁。接着,卻又提筆,繼續在另一張紙上寫着什麽。
可是這一次,還未曾落筆,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掉落。容若伸手死死地揪緊了心口衣襟,可是握着筆的五指,卻幾乎已顫抖到不能自抑。
如此反複多次,終是在紙上落了筆。落筆之後,卻似是急不可耐一般,越寫越急,越寫越快。
直到第二次擱筆之後,衣襟處早已被淚沾濕了大半。容若全然不顧眼中仍在下落的淚水,寫罷了,卻依舊盯着那紙頁,不肯挪開半分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開始咳嗽。起初只是輕咳,末了卻連帶着整個人不住地顫抖起來。
“公子!”下人急忙上前扶住他, “夜裏天涼,公子還是趕緊回床上歇息罷!”
容若強抑着平複下來,點點頭。卻站在原地,低着頭,深深地看着桌上攤開着的那兩張詩稿。
然而胸中突然而至的洶湧,他整個人再一次劇烈抖動起來。趕在喉中腥膻湧出之前,伸手捂住嘴。可是,仍有鮮紅的液體從指縫中淌了出來,落在面前的白紙黑字上。那紅,分外刺目。
容若身子随之一個搖晃,撐住了桌面,才勉強站穩。
“公子!公子你……”下人見狀大驚,死死地扶住他。然而容若仍舊癡癡地盯着那詩稿,卻是掙開他,伸出衣袖胡亂地擦拭着紙上的那一點血跡。
擦着擦着,腦中愈發很重,胸中火辣辣的疼痛。意識終是再一次開始模糊,慢慢地,脫離了自己掌控。
“給皇上……替我……交給皇上……”他突然一把拿起詩稿,回過頭,用顫抖無力的手,死死抓住了那下人。随後,整個人便同那最末的話音一道,沉沉落下。
那下人倉皇之下,感到手中有什麽。低頭一看,除卻那褶皺不堪的詩稿,還有一塊玉佩。
帶着殷紅的血,泛着凄豔的碧色柔光。
*****
玄烨迷迷糊糊地醒來。翻了個身,身側卻是空空如也。
心頭驀地一空,他突然睜開眼,盯着一旁疊放整齊的被褥看了半晌,自嘲地笑了笑,這才全然地清醒過來。
原本固執堅持的,在恍惚之中,到底也會有些松動。只是清醒之後,理智卻又占了上乘,告訴自己,容若不在身邊,已經有一個春天了。
自己居然有一個春天,未曾見過他一面了。
玄烨甚至回想不起,這段時間,究竟是怎麽度過的。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忍受這麽久,沒有容若的時光。
但他也知道,這個春天,自己一直處在一種心力交瘁的狀态。他幾乎是把自己關在這禦書房裏,不過除卻政事以外的任何事情。可是,政事到底只是借口,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為若非如此,自己根本無法,讓那人的影子從自己腦中抹去。
他甚至用沉重的政務,剝奪了自己任何回憶的機會。因為那些回憶,只會徒增心中的疼痛而已。心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他是帝王,他不能容許自己,為這區區兒女私情,擾亂了心智。
可是,他卻一直疲憊着,從內到外痛徹心扉的疲憊。直到前日收到前線戰報,說俄軍戰敗,已經退離雅克薩地區的消息時,他握着八百裏加急快報,這麽多天,終于釋然地笑了。
困意,才開始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
玄烨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但他能記得的是,那人原本被自己壓抑了太久的影子,竟如此肆意地在自己夢中徜徉。它們在曾心底留下太重太深的痕跡,以至于夢醒之後,心口還殘留着陣陣鈍痛。
玄烨慢慢地握緊了身邊的被衾,揚聲喚來李德全。
誰知李德全進了門,卻猶豫半晌道: “皇上,明珠大人方才來過了。”
玄烨聞言心頭莫名輕顫,卻只是擡起眼,看着李德全淡淡道: “何事”
“他來此侯了半日,不見皇上醒來,便讓奴才把這個交給皇上,說是……納蘭公子的意思……”李德全擡眼看了看玄烨,才上前一步,弓身将手中之物呈上。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玄烨心頭猛地收緊。擡起眼,卻驀地看到李德全手中那塊玉佩。
那分明是……自己親手交給容若的,寫着“一生一代一雙人”的玉佩。
縱然上面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幹淨,可是玄烨定定地看着,卻依舊覺得心如刀絞。他慢慢地伸出手,把那玉佩握在手心,正待開口問李德全明珠可曾說過什麽,卻看見那玉佩之下壓着的,還有兩張詩稿。
玄烨将玉佩放在一邊,拿起那詩稿,在面前慢慢展開。
一旁的李德全原本打算說什麽,但看着玄烨突然沉靜下來專注樣子,自知不好上前打斷,便只得收回了嘴邊話。
第一張,寫着兩首《攤破浣溪沙》,那筆跡,即便有些潦草,自己卻已是再熟悉不過了。那墨跡,雖有些淩亂模糊,卻也足以辨認。
其一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萦;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其二
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澹月澹雲窗外雨,一聲聲。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聽鹧鸪啼遍了,短長亭。
玄烨呆住一般地看着,五指卻是一點一點地握緊了紙頁的邊緣。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下阕的第一句上,久久不能離開。這兩首詞中,那裏幾乎是同一個句子。不同的,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
悔多情……不多情……
容若,這是否……就意味着你終于看清了一切你将這詞告訴我,是否,就意味着你終于決定,要嘗試着放開那些過往
玄烨反反複複地看着這兩個句子,他發現自己甚至有些激動和欣喜。這激動和欣喜,由于從太過深沉的絕望中滋生而出,從而讓他自己都有幾分始料未及。
然而,當玄烨将第二張詩稿拿在眼前時,整個人不由驚得愣住。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那紙上的字跡,而是紙頁一角那一抹殷紅。哪怕有被人擦去過的痕跡,看在眼中,卻依舊刺目異常。
而那紙上字跡,比起方才,卻竟是淩亂到自己幾乎辨認不出,那是出自容若之手,出自有着褚遂良遺風的筆跡。
那筆跡仿佛急不可耐地追趕着什麽,其間沒有任何停頓,幾是一氣呵成。
玄烨眯起眼,慢慢地辨認着紙上的字跡。然而,直到一字一句看清之後,心卻驟然沉了下去。
上面寫着的,是一首《木蘭花》。
木蘭花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骊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玄烨的手突然開始顫抖。他一眼便能看出,這分明……分明是一首決絕詞……
可是……為什麽……容若他……他前面兩首詞,不是分明告訴自己,他已然看清了麽可又為什麽……
方才一閃而過的欣喜和激動,一瞬間跌入了最冰冷的谷底。
然而直到目光再一次觸到紙頁一角那殷紅的血跡,玄烨心口驟然地一緊。他突然擡起頭看向李德全,卻也剛好觸到了對方欲言又止的目光。
“李德全,明珠來的時候,說了什麽”握緊了手中的詩稿,玄烨盯着李德全,慢慢地開了口。
李德全慢慢上前,想要回答,卻仍是一副猶豫再三的樣子。
“李德全!”玄烨再一次開了口,聲音驀地高了幾分。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聲裏,那不可抑制的陣陣顫抖, “告訴朕,容若他……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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