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中)

第十七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中)

玄烨匆匆走到門邊,伸手一把推開。

李德全小跑着跟了上來,在門邊立住,急急喊了聲“皇上駕到”,聲音裏還透着幾分喘息。

屋內的人俱是一驚,随即紛紛跪下, “參見皇上”的聲音此起彼伏。

玄烨淡淡吩咐他們起身,目光卻一直落在衆人圍着的床榻邊。縱使窗幔垂下幾分,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但玄烨的心還是隐隐地揪緊了幾分。

“不知皇上前來,臣等有失遠迎,實乃罪該萬死!”明珠仍舊伏跪在地上,惶恐道。

“起來罷。”玄烨垂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又将目光挪到床榻之上,盡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些, “朕聽說……容若病了”

“回皇上,乃是寒疾複發。”明珠起身垂首道,卻嘆息一聲, “可是未料……”

“區區寒疾,怎會病重至此”玄烨突然轉眼看向他問道。但話一出口,卻發現,這答案也許自己應是最清楚不過。不由暗暗自嘲了一下,緩和了幾分語氣道, “朕帶了禦醫前來,”頓了頓,四顧一番, “你們……先退下罷。”

衆人聞言,只得紛紛推門而出。玄烨目光仍舊看着床榻,直到聽到身後歸于寧靜之後,才慢慢舉步,走到床邊。

心突然沉了下去。

納蘭容若平躺在床上,仍是昏迷。雙眼無力地閉着,眉間卻微微蹙起。面色因為發熱而泛着病态的紅暈,但唇上卻幹裂蒼白,全無血色。明明已近夏日,他的周身掖在厚厚的被衾之中,卻仍透着瑟縮之态。

玄烨垂着臉,靜靜地盯着那憔悴不堪面容,很久很久。突然,他慢慢朝他,想要伸出手去觸碰面前這個人。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有足夠的理由去相信,自己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只是一個春天的時間而已,他的容若,怎麽……怎會……

然而,在恍然地伸出手之後,玄烨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早已是抑制不住地顫抖。

他收回手,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掌心,就這般呆呆地怔住。一瞬間,太多東西齊齊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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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李德全的聲音在自己身後輕輕想起,玄烨才一點一點回過神來。

“皇上……禦醫已候在門口,是否……”

玄烨回過頭,看着他仍是怔了半晌,才突然醒過來一般,忙道: “快!傳禦醫!”

李德全應下,急忙打開門,門外的候着的禦醫帶着醫藥箱匆匆進門,叩見玄烨之後,便立即将那床榻緊緊圍住。

玄烨讓開床畔的位子,朝後退出幾步,一直退到了門邊。

他恍惚地看着床邊忙碌着的人,卻只覺得忙碌是他們的,可自己卻仿佛仍獨自被隔離進了回憶之中,無法抽回思緒。自己仍停留在那個冬天裏,腦中能想到的,全都是容若溫和的笑容,微涼的掌心,還有如風般清和的懷抱。

而絕不是此刻,那被衆人圍在中間,那個蜷縮在被衾裏一動不動的身子。

玄烨松開握成拳的五指,覺得心口的鈍痛此時此刻才突然擴散開來。有如刀割一般,一點一點地撕裂着自己的心口,鮮血橫流。一瞬間占據了自己所有的思維,隔斷了所有感官知覺。

唯有這疼痛,在心口肆意地游走,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狼藉。

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他從未有過。玄烨突然有些倉皇地伸手,死死地揪住了衣襟。仿佛如此,就可以稍稍緩解幾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皇上”的輕喚,打斷了他恍惚的思緒。玄烨收拾起情緒,低頭一看,只見為首的一名禦醫已經在他面前跪下。

“情況如何”玄烨盯着他看了看,終于開口問道。

“回皇上,納蘭大人脈寒而緊,氣血凝滞,發熱卻無汗,此确是寒疾所致。”

“既是寒疾,何至于咯血”玄烨聞言,眉間一緊,問道。

那禦醫略略一猶豫,随即道: “不瞞皇上,納蘭大人之症,寒疾只是其一,症狀便如臣之前所述,但咯血,卻應并非寒疾所致……”

“說下去。”玄烨面色凝重幾分,一字一句道。

“是。”禦醫頓了頓,道, “其間緣由,臣等一時也并不能妄下斷言,只是,臣鬥膽猜測……此非源自痼疾,卻是心傷所致……胸中氣結,故而咳血……”

“……心病”玄烨神色一瞬間恍然,随即慢慢地重複出這兩個字。

“正是。”那禦醫頓了頓,接着道, “臣以為……”

“朕知道了。”玄烨卻揮手打斷了他, “你們……下去罷。”

衆禦醫正待下去,卻又被玄烨叫住。

“容若病症若有好轉,立即禀報。”玄烨的聲音平靜,卻近乎冰冷, “朕不論是何緣由,但若有任何差錯,唯你們是問!”

衆禦醫聞言面面相觑,随即伏首道: “臣等一定全力而為!”

玄烨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直到聽聞門掩上的聲音後,慢慢地,他才再一次走到容若的床榻邊。

那人依舊仰面卧在榻上,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只是,緊緊地細看,才發現那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容,竟已深深地凹陷下去,消瘦到自己都陌生起來。

玄烨默默地在他床邊坐下,想起方才那禦醫口中的“心傷”二字,不由得自嘲地笑出聲來。

那心傷,不正是自己給的麽那個冬天,自己一字一句,在他心口留下了重重的傷痕。到如今,傷口終于流出血來,血流成河。

這種心痛,自己全然可以感同身受。

也許……這就是自己報應罷。那時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傷他的每一分,以及現在,他受的每一分疼痛,他忍的每一分苦楚,卻已經盡數返還到了自己身上。

玄烨再一次伸出手,想要撫平容若微微蹙起的眉間。可是觸到之後,卻發現,那額前竟是一片滾燙。然而指尖下移,觸到的周身卻是冰涼不已。

寒疾的症狀,玄烨學貫中西,自是再清楚不過。可是,當這冰火兩重天的折磨真切地落在面前這人身上,為他所真切地觸及到時,他才發現,這觸覺,竟牽動着整顆心都突然顫抖起來。

正怔住之時,門外響起禦醫的聲音: “皇上,時辰到了,臣等來給納蘭大人用藥。”

玄烨聞言起身退至一旁站在窗邊,平靜道: “進來罷。”

那禦醫輕輕地打開門,幾名禦醫跟在他身後,他們走到床邊,似是在服侍容若用藥。

玄烨沒有看。他反而轉過身子,将面朝向了窗邊,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每當心裏有不可抑制的情緒湧動時,他以此種方式,來讓自己稍稍冷靜。

然而此刻,這種方式卻全然失了效果。

哪怕這窗因容若受不得寒而被緊緊關着,玄烨定定地看着,卻仿佛能看得穿紙窗的那頭。他知道,在自己視線剛好能夠觸及的地方,有一個合歡樹。那是自己看着他親手種下的,同根而生的兩株合歡樹。

恍然間,他甚至可以看見容若站在樹下,翹首顧盼的樣子。多年以前,那眉間交集的百感,讓自己一見,便深深地陷了進去。

多少年了

玄烨低下頭,默默地回憶着。然而當那個數字從腦中浮現出來的時候,他卻不由為之驚訝。

從康熙十年一直到如今,一共十四年,四分之一生命的時光。

玄烨微微怔住,随即低頭從懷中拿出那枚從李德全手中輾轉交給自己的玉佩,目光慢慢地看着上面的七個字,自己銘記太久太少深的那七個字。然而此刻借着窗邊的明光,他才發現,那玉佩的鑿痕之內,竟有着絲絲殷紅的血跡。

心口猛地被拉扯住,一陣突入起來的疼痛。玄烨一時怔在原處,然而正恍惚之際,卻聽見那禦醫已走到自己面前輕聲道: “皇上,納蘭大人醒了。”

玄烨猛地回過頭,然而目光卻本能一般地透過面前的人,直接落在他身後的床榻之上。然而,那身影依舊被靜靜地掩蓋在帷帳之中。

“朕知道了……”玄烨收回目光,看着那禦醫道, “你們可以退下了。”

*****

待到衆人退下之後,房間突然變得死一般的寧靜。

屋外的風聲來回地吹過,聲音格外地明顯。

玄烨慢慢握緊了手中的玉佩,卻只是站在原地。過了半晌,才終于松開了幾分力道,一步一步地朝那床榻走去。

他從沒覺得,自己足下的步子,會因一人,而變得如此沉重。

因為,縱是迫不及待,心中卻有幾分又害怕見到他。怕看到他蒼白的面色,怕見到他形銷骨立的模樣,怕看到他勉強的微笑,怕看到他骨瘦嶙峋的身子。

這分別的代價,太久也太沉重。玄烨害怕,這代價是自己傾盡所有,也不能給予償付的。

終于,他在那卧榻前站定了步子。如方才那般,垂着眼,默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容若仰着臉,亦是不發一言,但目光之中,卻又太多無法言喻的東西。

二人俱是這般沉默着。也許是太久的重逢,讓他們都不知如何開口。也許多年的共處,讓太多的話,即便無需開口,也能彼此知曉。

他們就這樣對視着,只聽得見被擋在門外的風,吹得門窗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反而襯得這沉默格外突兀綿長。

不知過了多久,玄烨突然俯下身子,把手伸進容若的被子裏,把什麽放進了他的手心。然後,雙手緊緊地把他的手,連同那東西,一同覆在其中。

容若起初一驚,卻很快明白了自己手中握着的,究竟是什麽。原本應當是冰涼,但此刻已被捂得一片溫熱。

他身子微微一顫,垂下眼,想要苦笑一聲,卻發現終究力不從心。

而這時,卻感覺到玄烨握住自己的手驀地用力了些,甚至帶着幾分顫抖。

“容若,你這般……是用自己……懲罰朕麽……”

聽出那聲音中的幾分異樣,容若擡起頭,卻發現玄烨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而他的眼中,竟慢慢地淌下一行淚來。這君臨天下的帝王,此時此刻,竟為自己,淌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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