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下)
第十七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下)
容若側過臉,和他對視着。他知道,自己周身同樣的顫抖,已經被那人握在手中。很刻意地,他笑了笑。在心內壓抑了一個春天的東西,終究還是決了堤。
可是此刻,他已經無力去大哭,甚至哽咽。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玄烨,任淚水順着眼角滑下,然後滾落在枕邊,一點一點沾濕發梢。
“容若……”玄烨慢慢将他的手從被子中抽出,仍是用雙手包裹着,放在唇邊,哽咽道, “區區寒疾……你若不是心如死灰,又怎會沉疴至此”
容若感到玄烨的淚水落入指縫之中,竟是溫暖異常。他仍是不語,眼中的淚卻亦是越流越多。
然而玄烨就這樣握着他的手默然半晌後,卻垂下眼,一字一句地誦出一首詞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骊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容若聞言看着玄烨,努力地想要微笑,卻只是不住地掉淚。
從聽到第一個字之後,他便知道,這是自己那一晚寫給他的詞。
決絕詞。
“容若……番決絕之言……”玄烨喃喃地仿若自語一般道, “你當真想用一死,讓朕……悔恨終生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納蘭容若這半生,只為一個“情”字而生。對他而言,若非當真萬念俱灰,一心赴死,又怎會說出那斬斷情絲之言
可是他卻咳着血,給自己寫下了這首《木蘭花》。這是斷情,卻也……無異于絕命。
“容若……當真以為,還了這玉,寫了這詞,便能斷了所有牽挂麽”玄烨慢慢搖首笑了笑,卻笑得淚如泉湧, “朕那般傷你,你末了卻還說出‘淚雨霖鈴終不怨’來,你……你……”末了竟是哽咽得無法再說下去。
容若感覺到自己的心,被面前這人的瑟瑟顫抖拉扯得生疼。他想伸手去替他擦去淚水,可是卻終究力不從心。便只能看着他,低低地喚出一聲“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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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沙啞而無力的聲音讓玄烨一驚,他擡起頭,慢慢地對上了容若亦是不斷淌着淚的雙眼。
“皇上……”容若目不轉睛地看着玄烨,只覺得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力一般。 “到如今……我才明白,人這一生,心中若當真有了一人,便注定要為了他,辜負其他所有。人心不過尺寸而已……豈能……豈能同時容納數人”稍稍喘了口氣,卻無力笑了笑,慢慢道, “只可惜,太多道理……唯有在大限将至之時……才能徹悟……”
“不!容若……”玄烨打斷他,笑的滿眼淚光,然而準備繼續什麽,卻被容若輕輕地打斷。
“皇上……也許現在說終歸是遲了……可是,自打遇上皇上之後,容若心中……便再沒容下過任何人……容若辜負過皇上,可是此言,卻無……半分虛假……”
玄烨緊緊地握着他的手,顫抖道: “你怎能忘了自己親口說過的‘一生一代一雙人’你不需絕情斷念……朕便在此處,等你踐諾……只要你活着,朕什麽都答應你……”
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時候,玄烨才發現,自己是願意用一切,去留住納蘭容若性命的。謝氏,盧氏,沈宛……這些他可以全然不計較,只求讓面前這人活下來,僅此而已。此時此刻,他發現對自己而言,這世上已沒有什麽,是能與面前這人相提并論的了。
容若聞言,看着他片刻,卻只是慢慢地笑了笑,似是有話要說。
玄烨立刻站起身子,俯身在他唇邊。只聽見輕微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在耳邊如風般響起,卻是——
“容若畢生唯有一願……唯願死後,得葬于江南之地……望皇上成全……”
玄烨不待他說完,突然俯下身吻他。縱然纏綿的痕跡雲淡風輕,可是卻足以将未說出的話盡數阻在口中。
容若覺得這種熟悉的觸感,竟恍如隔世一般。可是,即便恍若隔世,此刻重溫起來,依舊帶着讓人不可自拔的溫度。
感到玄烨抓住自己肩頭的五指間,滿是抑制不住地顫抖。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幾乎是傾盡所有,去依附這種被頃刻喚醒的渴望。它們在心底自己心底終究埋藏了太久太久,帶走了自己太多的留戀與溫存。
卻感到淚水從眼角慢慢地滾落下來。
他不知,縱然依戀,這一切,是否還來得及。
而下一刻,那微微的顫抖突然變成狠狠地一陣抖動。接着,唇齒間溫潤的觸感,也頃刻一掃而空。
“容若……”玄烨猛地坐起來,伸手撫上唇邊。
血。
指尖的血,自己口中的腥膻,卻是源自……那人的唇齒之間。
“來人!快傳禦醫!”玄烨忽然站起身子,沖門外大喊。
禦醫們應聲而入,很快便包圍了整個床榻。
玄烨再一次踉跄地退至門口,背對着衆人,死死地抓住了門框。面上的淚早已幹了,心口的傷也已經痛得流不出血。
可玄烨不信。他不信,自己帝王之身,竟……竟喚不起那人的希望,挽不回他的性命。
他怎麽也無法相信,自己會有失去納蘭容若的一日。
而當他慢慢擡起頭,看向門外的時候,卻見一人正垂首跪在臺階之下。他手中托着什麽,似是已在此跪了很久。
“你是”玄烨稍稍愣住,收拾起情緒道。
“草民顧貞觀叩見皇上。”顧貞觀深深叩首,随後才擡起頭,卻并不起身,只是将手中所托之物舉高了些,道, “草民有一物……還請皇上過目。”
“你便是……顧貞觀”玄烨看着他微微一怔,随即颔首道, “拿上來罷。”
顧貞觀聞言起身,走到玄烨面前。玄烨低頭,卻見他手中托着的,原是一卷《飲水詞》。
玄烨略一遲疑,見顧貞觀面色中鑒定,便伸出手輕輕拿起。
“皇上,這卷《飲水詞》中的詞句,依容若的意思……從未刊發過。”此時顧貞觀才開口道,見玄烨擡眼看着自己,頓了頓,繼續道, “但此刻,草民以為,也許皇上應當過目……”
玄烨垂下眼,默然地翻看着那些自己從未看過的句子。起初,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後那驚訝變成不忍,變成無奈……末了,眉目間卻漸漸平靜地如同一潭死水,再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來。
只是,整個過程中,他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末了,輕輕地合上書頁,握在手中,才慢慢地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擡眼看了看顧貞觀,卻只是一揮手道: “朕知道了。這書便留在朕這裏,你……下去罷。”那聲音裏,似是夾雜了幾分嘆息。
顧貞觀立在原地,擡起眼的看了他片刻,終是應下告退。
*****
二日之後,也就是容若病重後的七日之後,他的房間從裏側被輕輕推開,玄烨走了出來。他在房間裏,守了昏迷的容若整整兩個日夜。
他身後是跪了一地的禦醫,而面前的臺階之下,亦是跪滿了納蘭府人。
而玄烨沒有看他們。他在門口頓住步子,卻只是仰起臉,看向天空。半晌之後,才慢慢地開口,聲音裏透着極致地疲憊。
“李德全,擺駕回宮。朕……累了……”
話音落下,回蕩在空闊的院子裏,卻再沒有任何回音。
這一日,是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三十日。
史載,納蘭容若同友人于渌水亭歡會,詠《夜合花》,次日寒疾複發,于七日後不汗而死。康熙帝為之震悼,中使賜奠,恤典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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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關外的行宮裏。
玄烨得報說,原本梭龍的使臣歸返。玄烨想了想,道容若曾替朕奉命使俊龍有功,命他們回京之後,去納蘭府中哭告。
言罷之後,仍是垂首批閱奏折,默然不語。
李德全聞言應下,退至門邊,回頭看了看皇上平靜異常的面容。欲言又止,卻終只是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半月後,京中河畔。
顧貞觀背着行囊,獨自回望。人道是,灞陵柳色,年年傷別。可如今,那人一去,這京華煙柳之地,卻也不過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無人可共言說。
一年後,皂莢屯。
明珠默然地看着裝着自己兒子的棺木,被塵土一點一點地掩埋。所謂“塵歸塵,土歸土”,也許便正是其意罷。
一年的時光,已磨平所有歇斯底裏難過,以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心。而此刻,他才明白,也許自己對容若的期許,終究太過沉重了些。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也許,納蘭容若,本就不應生長在這富貴榮華之地。
*****
“皇上。”李德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納蘭大人……已經下葬。”
玄烨回過頭,仍有幾分恍然地看着他,最後慢慢地點點頭。
李德全擡眼看了看,微微一頓,又低低道: “一切皆按皇上意思辦妥,不敢有半分差錯。”
玄烨的目光裏這才驟然恢複幾分神采,看了他片刻,卻驀地別過頭去,深深地看向窗外,默然無語。
“朕知道了,”半晌之後,他才開口道, “……你去罷。”
待德全走後很久,玄烨才慢慢地收回目光。低下頭,從腰間拿出那日夜不離身的玉佩,一點一點握緊。
一如那人一般溫潤微涼的觸感,頃刻布滿了掌心。
即便不看,也能清楚地觸摸到,那刻在玉佩上,烙印進自己心底的那七個字。
一生一代一雙人。
寫着同樣字句的兩個玉佩,這一塊,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而另一塊……
玄烨慢慢地松開了握住玉佩的五指,擡起頭再度望向遠方。半晌之後,嘆息着輕輕地一笑。
也許,無論如何,那終歸是他所希冀的歸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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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