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完結章不是人間富貴花

完結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

康熙二十八年的夏天,玄烨第二次擺駕南巡。

這日清晨,太湖湖畔一戶普通人家的房門被輕輕敲開。屋內的少婦打開門,看了一眼門外的兩個人,眼中驀地騰起驚訝之色。半晌之後才緩緩行禮,然而一個“皇”字還未說出口,就被對方揮手阻住。

“朕此行微服,順道前來看看而已。”玄烨站在門邊,話音落下,又輕輕地笑了笑,道, “你知道朕是皇上……這便是你離開容若的理由”

沈宛定睛看着面前的人半晌,才緩緩垂下眼,神情慢慢地變得有幾分恍惚。半晌之後,卻忽然擡起頭道: “皇上可知,容若為何會納妾身麽”

玄烨微微一怔,随即自嘲道: “因為你和他念念不忘多年的表妹……着實有八分相像。”

“只可惜,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宛聞言,卻慢慢地笑了, “皇上可知,初見之時,容若對妾身原是百般回避。而妾身不解其中緣由,反是抑制不住私募之情,頻頻尋他。直至一夜适逢他大醉……”頓了頓,擡眼對上玄烨閃過驚訝之色的目光, “皇上可知,本是露水之緣,可容若卻不忍負妾身半分……”

玄烨忽地想起那個冬日,容若流着淚,對自己哽咽着“我不能負她”,原來……竟是這般緣由。可是,他卻從未曾開口告訴自己。

“直到後來,妾身才從容若口中得知此中緣由。”沈宛自嘲地低笑道,眼角卻多了幾分淚光, “原本以為,這足以成為自己留在他身邊的理由,哪怕他給予妾身是的同情,亦無妨。可是直到那日皇上離開之後,妾身才知……原來僅僅是這同情,對他而言,竟已是那般沉重。”

“所以你便……”玄烨看着她,神色裏亦是有些恍然。

“多留對容若而言,只是負擔罷了,”沈宛慢慢颔首,慢慢地再度露出笑意, “曾有過的一切,于妾身而言,已是莫大滿足。”

玄烨看着沈宛素裝淡衣,笑容溫婉的樣子,回想起她方才無怨無悔的那番話,不由在原處怔住,一時不知做何言語。然而稍稍垂眼,卻發現她身後一直偎着一個二三歲的孩子。

那孩子擡頭着自己,大大的眼睛裏有好奇,亦有萎縮。

玄烨心頭忽然微微一顫,擡眼看着沈宛道: “這孩子,莫非……”

沈宛回過身,慢慢地将孩子攬在了身前,憐愛地道: “皇上也許已經猜到,這孩子……是容若留給妾身唯一的東西了。”

玄烨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年幼的孩子,看着他一身和母親一樣粗布衣裳,那眉目,卻果真有幾分容若的影子。

擡起頭,微微環顧室內樸素的陳設,玄烨終于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沈宛。

“如果你願意,這孩子……朕可以帶回宮中。他将會受到旁人無可企及的待遇。”

“妾身謝過皇上美意。”誰知沈宛卻搖了搖頭,垂下眼,慢慢地撫摸着孩子的面頰,輕輕笑道, “容若在世之時,一生厭倦富貴榮華,卻不得解脫。他的孩子,妾身怎忍心讓他重蹈其父的覆轍”

玄烨聞言怔住。許久,才恍然地自嘲一笑。

*****

江寧織造府邸不遠處,一座小院臨水而矗。這是三年前新修葺而成的,附近的人們都知道,裏面住着的,是一個清瘦幹淨的年輕人。

衆人只知他是曹大人府上的貴客,卻不知究竟是何許人也。

他很少出門,身上總比旁人多穿幾件衣衫。聽說是因為數年前得了一場重病,因此身子總不大好。

但他的笑容雖總是淡淡的,莫名有着觸動人心的溫和。

一日午後,曹寅撐着一把油紙傘,來到了茅屋門前,輕輕叩響。

門被從裏面慢慢打開。納蘭容若一襲青衫,見了他初是一怔,随即微微笑道: “荔軒。”

曹寅收了傘,走進屋內,略略環顧了四周無樸素雅的陳設,亦是笑道: “上京半年之期未曾謀面,不知容若一向可好。這小院可還得容若之心”

“如荔軒所見。”容若仍是微笑,請他坐下, “當年我為梁汾修葺茅屋邀他來京,而今荔軒築這小院,待我卻是更甚之,容若安敢別有他求”

“不瞞容若,此次上京……我去了渌水亭一回。”頓了頓,似是知道容若要開口說什麽一般,道, “令尊令堂一切安好,容若不必挂心。梁汾與我,亦是時有書信往來,他回到無錫多年,倒當真過起‘落拓江湖載酒行’的日子了。”

說罷二人俱是大笑。笑過之後,容若目光有些閃動,看着他,慢慢道: “有勞荔軒了。”

“你我之交,何須言謝”曹寅付之一笑,頓了頓,再度開口道, “我在外聽聞京中年年都有文人相會于渌水亭畔,相與唱和,以此追憶于你……”默然片刻,對上他的眼,聲音低了幾分, “容若,三十年來的聲名瞻仰,習以為常的富貴榮華,這些……你當真能夠棄而了之”

而容若聞言,卻只是淡淡一笑,道: “荔軒,可你知道,這些……從來便非我所求……”

曹寅聞言微微一怔,面露恍然,卻也有幾分無奈。頓了頓,卻又道: “容若,這麽多年,有一言我一直想要開口問你,不知……”

容若輕笑着打斷道: “荔軒但講無妨。”

“皇上差人将你送至我處之時,”曹寅略一猶豫,看着他道, “聽人說……你已重病五日,甚至咳血不止,卻又為何……”

容若聞言,思緒恍然地被拉回三年之前。他微微擡眼,在原處怔愣了半晌,終是慢慢笑道: “許是上天垂憐……不教我早早魂歸身殁罷……”

曹寅微微怔住,卻笑道: “區區寒疾,若非杳無生念,又怎足以致死”嘆了嘆,卻是看着他道, “容若,只怕這并非上天垂憐,而是你心有牽念,仍是放不開了罷。”

“荔軒此言倒有些類似佛家勸道之言了,”容若聞言笑道,對上曹寅欲言又止地樣子,卻收住了後面的話。

“容若……”曹寅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慢慢地開口, “你可知,皇上南巡的隊伍,已經到了江寧”

*****

待到返回馬車上時,玄烨才忽然想起拿出前日在街邊随手買下的一本《衆香詞》。随手翻開,正是沈宛的一首《菩薩蠻》,引入眼簾。

菩薩蠻·憶舊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骢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玄烨木然地看着,腦中再一次浮現出方才沈宛的那句話。

“容若在世之時,一生厭倦富貴榮華,卻不得解脫。他的孩子,妾身怎忍心讓他重蹈其父的覆轍”

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合上書方才一旁。卻是轉身,從一側拿出一個錦盒。這些年來,無論去哪裏,玄烨已習慣将它帶在身旁。

錦盒裏是一卷書,一方閑章。

書卷便是那日顧貞觀跪在臺階之下交給自己的,而閑章,則是自己在容若書房看到的。

上面刻着四個字:自傷情多。

玄烨伸手輕輕地撫過那凹凸不平的字跡,低頭凝視着,久久不語。只覺得,容若曾寫過的字字句句,突然一一浮現出腦海

菩薩蠻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

翠衾孤擁醉,醉擁孤衾翠。醒莫更,情多更莫醒。

榛荊滿眼山城路,征鴻不為愁人住。何處是長安,濕雲吹雨寒。

絲絲心欲碎,應是悲秋淚。淚向客中多,歸時又奈何。

采桑子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孤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時事,結遍蘭襟。月淺燈深,夢裏雲歸何處尋

虞美人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藥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蝶戀花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青玉案

東風卷地飄榆莢,才過了,連天雪。料得香閨香正徹。那知此夜,烏龍江上,獨對初三月。

多情不是偏多別,別離只為多情設。蝶夢百花花夢蝶。幾時相見,西窗翦燭,細把而今說。

太常引

晚來風起撼花鈴,人在碧山亭。愁裏不堪聽,那更雜泉聲雨聲。

無憑蹤跡,無聊心緒,誰說與多情。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

浪淘沙

悶自剔殘燈,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聽。那更西風偏着意,做盡秋聲。

城柝已三更,欲睡還醒,薄寒中夜掩銀屏。曾染戒香銷俗念,怎又多情。

浣溪沙

酒醒香銷愁不勝,如何更向落花行去年高摘鬥輕盈。

夜雨幾翻銷瘦了,繁華如夢總無憑。人間何處問多情

……

細細回憶起來,才發現每一首詞,竟都帶上了“多情”二字。

這便是他此生最大的症結罷。但凡用情,便是至深至切,毫無保留。即便情難善終,卻仍舊苦苦追思,不肯忘懷。

玄烨盯着手中閑章上的字跡,忽然想,這世上若沒了納蘭容若,還有誰堪得起這“多情”二字

只可惜,多情于他,亦是一種苦楚和煎熬。

然而下一刻,他才恍然發現,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容若用一次次執拗般的深情,去回報所有愛國他的人。而自己此生所有的深情,卻始終只肯為那一人傾注。

今生今世,只此一人。

玄烨慢慢地放下閑章,側過身子卻将書卷輕輕拿起,一頁一頁地慢慢展開。這些日子裏,這不曾公諸于世的每一個字,都幾乎已是烙印般留在了自己心上。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也許過去那麽多年裏,自己未曾真正地懂過他。

他這一生,從未真正地向往過宮中的高牆。可是卻因為自己,而一步步踏入,心甘情願地将自己深陷進去。

他從未曾對自己眼說過,可那瞞住自己悄然寫下的詞句裏,卻滿是矛盾,滿是隐忍,滿是痛苦。

他不言,卻用這種方式為自己默默地付出承受。而這些,自己過去從未真正地知曉過。

如此,也該自己為他犧牲一回了。

玄烨慢慢地将兩樣東西收拾好,放回錦盒中。有些疲憊地向後,把自己靠在車壁之上。

閉了眼,腦中滿滿地,卻只剩容若的一首詞。

一首《采桑子》,詠是的塞上雪花。

采桑子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末了,只剩這兩句,反反複複地在腦中萦回。

玄烨慢慢地笑了。

容若,這哪裏詠是的塞上雪花,這分明……就是你自己啊。

只可惜這些,自己卻是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只是一切,還來得及麽

正此時,簾外想起李德全的聲音: “皇上,到了。”

他匆匆掀開簾,一眼便看見立在一側,手持一把油紙傘的曹寅。

玄烨突然開口,打斷了他正欲俯身行禮的動作。可是看着他,想問的話,一時間卻竟怎麽也說不出口。

“皇上,”曹寅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回身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小屋,低低道, “皇上請随我來罷。”

玄烨随着他的目光朝那邊看去,仿若恍然清醒過來一般,忽地下了車,幾乎是小跑着朝那邊而去。

天下着小雨,他顧不上打傘。而李德全舉着傘跟在他身後,卻始終跟不上步子。

玄烨只覺得,自己一生之中,也許從未有一刻,如此地急切過。他抛開身後的人,獨自在門邊頓住了腳,伸出手,卻在原地頓了頓。

低頭,發現自己的五指甚至有幾分顫抖。

半晌之後,他擡起頭,終是用力地推開了面前的門。

然後,他便看見立于院中垂柳之下,一身青衫的納蘭容若。他舉着油紙傘,正望向自己這邊。

看見自己,原本微微皺起的眉一霎松開,換做一絲雲淡風輕的笑容。

江南獨有的煙雨落在他和自己的周身,輕柔得不帶任何痕跡。

而他眉目間的笑顏,卻當真,只如初見一般。

*****

史載,康熙帝一生六下江南,且多數以江寧織造府為其行宮。除此之外,野史之中,有關其微服私訪的記載亦是不可計數。

其中緣由衆說紛纭,莫衷一是。然而年代久遠,終不可考。

—全文完—

————————

終于完了,說兩句。

這個結局是我認為最現實也是最好的結局了,至少是我能想到的。因為玄烨和容若二人之間始終存在一個不可化解的矛盾,就是留在宮廷對容若而言只能是痛苦,而玄烨,卻也不可能如同他父親一樣為愛抛棄江山。

所以,在我看來,這個結局對二人而言,都是最好不過的了。個人很喜歡這個結局。

感謝一路陪伴的各位。于是本文就此完結了。

最後,推薦一首有關容若的歌,詞曲都很好。

《青墨》

填詞:清水秋香

演唱:鎖心玉

後期:月光下的騎士

西風卷簾過,誰卷上潑墨

說鴛鴦小字,難稱你我

天不憐情多,宮鎖深院隔

怨成河,相思徹

燭花搖孤影,誰燈下悲歌

說秋墳唱罷,還悔情薄

誓三生情諾,歸茫茫碧落

一雙人,兩相錯

邊關風沙漠,誰輕嘆雪落

說別有根芽,遺世漂泊

冷處偏為佳,富貴難消磨

知音人,有幾多

人間多少惆悵客

曲若無憑青墨和

将飲水詞歌,訴幾番離合

誰解君,心事斑駁

人間多少惆悵客

曲若無憑青墨和

将飲水詞歌,訴幾番離合

誰解君,心事斑駁

幾卷青墨香,平生斷腸

鬓染霜,總是名士易傷

前事思量,當時道尋常

卻為何,觸緒還傷

閱卿一卷墨,問君誰與說

百年韶光隔,前塵盡抹

夢裏多少事,此身終為客

明月多情應笑我

閱卿一卷墨,問君誰與托

百年韶光過,春秋皆默

紅塵不須破,年華怎堪折

一片癡心葬青墨

一片癡心葬青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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