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傾蓋
傾蓋
雨天潮濕,道路泥濘,無論是對貴族還是對百姓,這都是一個難熬的天氣。
于劉據自然沒有什麽不同,事實上他一連幾日的心情,都像這天氣一樣,淫雨霏霏。
大将軍衛青,也是他的舅舅,死了。死的很平和,也沒什麽牽挂。
勞碌一生終于能在地下長眠,遠離世間紛争。
有人說他的年紀尚未知天命,這太令人遺憾痛心了,倚重他的君王與作為妻子的公主都這麽想。
他的孩子,兄弟姐妹和朋友也難過,皇後也在椒房殿裏哭泣。
劉據得知後,去探望皇後,懇求她的振作。
在兒子的安撫下,皇後的眼淚漸漸止住,開始能自如的交談。
談話中,劉據問她,“您為舅父遺憾嗎?”
“我為什麽要替他遺憾呢。”皇後說。
“舅父還很年輕,不是嗎?”
“可我去見他最後一面時,發現他的頭上也生出了白發啊。”
劉據依然不解,皇後就向他講述了他從未見過面的外祖母的智慧。
“你的外祖母也就是我的母親,她是在家裏富裕起來前沒的,一生并沒有享到什麽福氣。”
衛子夫的眼裏透着懷念,“她是個堅強又豁達的人,臨終前,她說,她的一生是辛苦的,死了才能安心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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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真是孝順的兒女,就不應該哭哭啼啼的請求她留下,阻撓她通往能安息的世界。”
“這沒有道理。”劉據說,“如果死亡真有那麽好,為什麽所有人都那麽難過。”
“因為人是自私的,悲哀也不過是哀自己見不到活生生的人了,生死本是自然的,誰還沒有這一天呢。”
“他是知足常樂的人,遺言中也并沒有什麽遺憾,或許同你外祖母一樣并不抗拒死亡。”
說着,衛子夫嘆息了一聲,“能做四十餘年的親人,已經很有緣分了,有多少人匆匆就錯過,我們這樣還有什麽值得遺憾的呢。”
劉據懂了,卻又沒完全理解,他沉默着離開了皇後的宮殿,回到了太子宮。
可即使如此,心中的郁氣依然不解的他叫人翻出了一件蓑衣和一個笠帽,騎着馬就離開了。
因為是沖動而為,他并沒有目的地,橫沖直撞地來到了一個不知是什麽的地方,打量一一下四周,劉據準備下馬走走。
他把蓑衣給馬披上了,不過沒什麽用,只能蓋住一塊 ,馬也不會說話 ,只能看着主人戴着笠帽遠走。
其實這兒也沒什麽好看的,越走劉據越覺得自己是在發瘋,不然為什麽來這兒受雨水教訓呢。
他自覺沒趣,想回去了,可走到一棵樹旁,卻被不知名的東西撞了一下,笠帽也掉落了下去。
劉據一愣,很快被雨水澆了一臉,等到他反應過來,笠帽已經遞到他手裏了。
他用衣袖擦了把臉,把笠帽重新帶上後,才去看對面。
那是一個滿臉歉意的青年人,正對他道歉:“抱歉,公子。”
“沒事。”劉據雖然不太高興,但也不至于斤斤計較。
可對方卻還是歉疚非常,他請劉據去自家換一件幹淨的衣物,卻被劉據拒絕了,“這本來就濕了,與你無關。”
青年不吭聲,只是固執地看着他,劉據無奈,“走吧。”
于是二人一起去到了青年家中,劉據本不應該随便就跟人走,但他莫名覺得這人看起來誠實可信,不是什麽奸惡之人。
那人家裏只有一個老婦人,剛一進去,青年就開口道:“祖母。”
“唉。”老祖母應答了一聲,看向劉據,“這位是?”
青年想回答,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甚至還沒問人叫什麽,劉據為人還是比較尊敬老人家的,于是主動開了口,“鄙姓衛。”
“哦。”老人點點頭,“原來是衛公子,這個姓氏不太常見,敢問您是……?”
劉據搖頭,“不是,湊巧而已,同皇後和衛侯都無關吶。”
而在兩人交談的過程中,青年也找到了衣物,“公子請,這是在下弟弟的衣物,萬望不要嫌棄。”
“多謝。”劉據接了過來,手下面料的觸感比他想的好太多了,可此家家境中流,怪哉。
不過很快,劉據的疑問就解開了,因為那那青年的兄弟來了,劉據定睛一看,
“張安世?”
聽到他叫出張安世的名字,青年和祖母面面相觑,張安世卻十分吃驚,連忙行禮,“太子殿下。”
這下輪到青年也就是張賀吃驚了,“你是太子?”
聽着哥哥沒有尊卑的話,張安世急的不不行,連連示意,張賀都沒搭理。
而那邊的老夫人的臉色十分肅穆,她費力的起身,還拽着長孫一起跪下給劉據行禮,“老身見過太子殿下。”
劉據忙扶起了她,“老人家,您折煞我了,皇上都稱贊的良母,怎能拜我呢。”
老人卻不肯,“君君臣臣,本分罷了。”
劉據見她和張賀都板着臉,也覺出自己是不受歡迎了,于是就要離開,張安世為了不失禮節,去送了送。
途中,劉據問:“你有長兄,緣何先受父蔭啊。”
這話問的讓張安世一時不知如何張口,劉據沒時間等他拖沓,“快說吧。”
于是張安世據實相告,原來張賀少小離家,并沒有一官半職。
劉據笑了一聲,“你兄長還是個熱愛游歷的人了。”
張安世尴尬道:“也不全是,臣的兄長同父親有些不和,但原因臣也不知。”
劉據點頭表示知道了,之後就打馬離開,不過張賀這人他倒記住了,挺有意思的。
而房中,老祖母卻殷切叮囑孫子,“不要同那太子走太近了,皇家總是朝承恩暮賜死的,不要像你父親一樣,惹禍上身。”
張賀點頭稱是,可最終卻并沒有做到。
因為劉據三不五時就會來找,張賀覺得對方無聊,但因為其身份高貴,又無可奈何。
直到自己的忍耐告罄,他才問:“殿下就不覺得煩嗎?”
劉據攤手,“不覺得,其實你還挺有意思的。”
無論怎麽說,現在兩人已經很熟悉了。
“請殿下明示,到底如何,您才能不再來。”
“或許,你講講你和你父親為什麽不和,孤的好奇心得到滿足,看你就沒意思了。”
張賀氣極,但想着對方能信守承諾,還是一五一十的說明白了。
張賀同父親張湯确實有矛盾,可症結到底在誰,卻不能分明。
張湯從少時就愛審問一些小鼠斷案,是一個對律法極有天分之人,這樣足以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小吏。
但他更不同凡響的是長袖善舞,還會揣測帝王的心意,于是他成為了一個酷吏。
他就是這樣了,可教育兒子卻不是,他把兒子都教育成了君子,只是一個太固執一個太謹慎。
張賀越大就越不理解父親,憤而出走,回來時,卻沒了父親,這是他心中遺憾,他自認不孝卻不後悔當年決定。
劉據得知了全貌,卻不贊同,“為官圓滑不是壞事,哪有那麽多寧折不彎的人呢。”
張賀固執依舊,“竹可焚而不改其節。”
“嗯,你說的也挺好。”
說完,劉據就走了,張賀感到輕松,可只是明日,太子宮就來人要他去做太子賓客。
這時,張賀再恨劉據沒有信義也成了他的屬臣,只能把怒火咽進肚中了。
晚上,太子宮,劉據登上一高臺,此臺不如長樂鴻臺,也不如未央新建的柏梁,可它終究也是個高臺。
“吾之袍澤,魂兮歸來。”
回應他的是寂靜,他也不失望,因為他知道這叫無病呻吟,也知道自己是做無用功。
他像是和一位離開多年的故人也像是和所有碧落之上的親人訴說,
“最近認識了個挺有意思的人,如果現在不結識,也許明日就匆匆錯過了,所以我讓他來到了太子宮。”
語畢,四處還是默然,不過卻有一陣春日的風帶來暖意,擡頭看,樹木依然茂盛,明月依舊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