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飄零

飄零

劉據一路東躲西藏的來到了湖縣，一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是，他十幾年前就來過來了，陌生的是，這比起曾經更加窮困。而他這個游人之心，也不似當年。

當初有多意氣風發，現在就有多狼狽。

日夜逃亡的同時還要時刻保持警惕，所有人的精神都緊繃地像一張拉滿的弓，不知何時弓弦就會斷裂。

适逢天降淫雨道路泥濘，天空也沒什麽晴光，讓人心情壓抑。

而劉據一行又本是既有後顧之憂，又對前路迷茫的一群人，頹喪的心情逐漸在蔓延，迫于這樣的情況，劉據不得不叫大家都稍作休息，養精蓄銳後再繼續趕路。

所幸離目的地也不遠了，又或是說，他根本沒有什麽要到達的地方，就像年輕時一樣，只是亂走亂逛罷了。

只是當時的他并未有任何擔憂，因為他知道，他會回到長安去，那裏有他的親人和朋友。

而現在，他也不知道他該去哪裏了，天大地大，似乎也沒有一個歸處，現在不過是求生的意氣引着他走的，就像一片落葉，飄落到哪裏，就在被那兒的泥土埋葬。

他們暫時休整的地方就在阌鄉的東南方向，這兒附近還有一個小塢，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兩軍交戰時遺留下來的。

因雨水的緣故，大家都盡量找避雨的地方，劉據卻不然，他始終固執地在同雨水正面對抗。

他這樣的狀态讓扶蘇很擔心，可扶蘇無能為力，生前就這麽的無能為力，死後依舊。

這樣的日子和世界，讓扶蘇厭煩透頂了，世人追尋的天上世界真的存在嗎，沒人看到過。

那麽死後的黃泉忘川究竟什麽樣，扶蘇也沒有踏入進去過一步。

到底哪裏才是沒有紛擾的，和諧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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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思索着，劉據也是，他仰望着皇天，不知在想什麽 ，雨水打在臉上就像淚水一樣。

他想說些什麽呢，看到這一切的扶蘇想。

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左不過是這些，不過也可能，他什麽都沒想，只是看客寓情于景，觸景生情了。

同一時刻，長安未央宮暴室內，也下着一場雨，不過那是由宮人們的血彙聚成的。

未央宮真正的主人歸來了，哪怕他已經對這熟悉老舊的巍峨宮殿感到厭倦，但也不允許自己對它的掌控力有所衰退。

皇帝裁撤了長樂宮的衛隊，又抓捕了許多兩宮的宮人，叫人審訊治罪。其中最高一級的宮人，莫過于昔日的長禦，倚華。

掖庭令來的時候看見她渾身傷痕的樣子，唉聲嘆氣地問:“又昏過去了？”

獄卒面面相觑，最後才回“是。

這讓掖庭令感到為難，最後一咬牙，還是吩咐人用刺骨的冷水把她弄醒。

極度的寒冷應該是的确能刺激人的求生意志的，倚華真的醒了，她睜開眼，看見了熟人，“是你，我沒什麽要交待的，要殺請趁早。”

“哎呀，你啊。”這個死腦筋的倚華真是氣死掖庭令了，“咱們認識時間不短了，我哪裏就想你死呢，哪怕是衛皇後也是期望你好好的。”

“你就把這些事情的細節交代了，再把太子的去向說了吧，虎毒還不食子呢，陛下如何會殺了太子。”

掖庭令好言相勸道，他也在內宮，雖不說與椒房殿走的多近，但公事上的往來很多，私下裏也打過不少交道。

發生這樣的事，他心裏是同情的，可他人微言輕也做不了什麽，只能明哲保身，謹慎完成皇帝的吩咐，在巨變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罷了，是以他特別不理解倚華在倔強什麽。

他又苦口婆心的說了很多，在他的勸說下，倚華的态度好似有些松動了。

她先說了一些不相幹的東西，“那年，衛皇後新立，我被派去服侍她，如今已經快四十年了，她人挺和善，對宮人不錯，也愛重我。”

見人有軟化的跡象，掖庭令繼續乘勝追擊，“可你這些年的服侍也是盡心盡力，盡了本分了，沒必要搭上性命，不值得。”

“或許是吧。”倚華喃喃道。

“那你就快交代吧。”

“也好。”倚華答應後，又突然問:“你能最後告訴我，皇後葬在哪裏了嗎。”

聽這話，掖庭令沉默了一會兒，才回:“是桐柏亭，一個小棺材入殓的。”

“知道了，謝謝。”倚華想知道的已經都知道了，而他們想知道的，倚華就管不着了。

“你不必哄我了，皇帝連自己的親女，孫兒都不顧惜，你敢說他就一定會放過太子嗎。”倚華笑的凄涼，

“不然，他也放不過我，我一個卷入謀反又犯上不敬的宮人，哪怕長禦也不過高位一點的奴婢，皇帝怎麽可能放在眼裏，何況皇後都沒了，哪裏還有長禦。”

“我在椒房殿生活了三十八年，宮外的父母死了，兄弟姐妹也都疏遠，就是茍全性命，拖着有罪的殘軀又能去哪呢。”

說完，她就狠絕的咬斷了舌頭，掖庭令大驚，連忙叫人來救，可卻無濟于事，只能搖搖頭，“我倒是一個俗人了，唉。”

死去的犯人不應該在占着一個監牢，兩個內監拿草席把人一卷，還有些唏噓，曾經長禦倚華也是風光的人，可現在……

其實，斷舌的痛苦會讓人昏死，但卻不會立刻要人性命，大部分人，都是被回流的血液嗆死的。

倚華昏昏醒醒間，感覺到了自己似乎在移動中，像在飄一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歸處，是有幸埋入泥土，還是浮于地面。

不過都不重要了，怎麽樣還不是死呢。

她的家在骊山腳下，附近有很多前朝的陵墓，她從小就聽說這陵墓有多麽宏偉豪華。

可惜現在也都過去了，滄海桑田，時移世易了，就連牧童也可以爬上去放他的牛羊，盜墓賊則更是對其垂涎欲滴，想方設法也要偷取出其中的財富。

哪有什麽是不變的呢，千百年後，王侯将相，奴隸萬民都會化為塵土，或許就連大漢朝也不複存在了。

其實桐柏亭也不錯，哪裏的樹木啊，茂盛，現在這個時節，它們正連接在一起，對于一個小墳丘來說，足夠遮風擋雨，遮天蔽日了。也許不如金銀玉石奪目，也不如千百戶人守園氣派，但它們就靜靜地立在那兒，比人長久，也耐得住時間。

天氣炎熱時候，它庇護下的所在，總是清涼的，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