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看着對岸的陸正楊,顧澤成心中有了極其不祥的預感,但他提起聲音率先诘問道:“岳丈大人今日何故失約、致使戰局不利?現下這般又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渡口那頭如雨的箭矢。
顯然,陸正楊的敵意十分堅決,并不止是恐吓。
看來今日大戰,陸正楊的失約絕非偶然,而是蓄謀已久。只是,陸正楊為何要将事情如此做絕?難道是不忿自己先前在井陉關的威脅?還是知曉了自己在邢陽渡這邊的安排、怒而反擊?難道陸正楊已經怒到失去理智、不再顧慮陸青殊的安危?
隐隐地,顧澤成覺得事情不太對。
渡口的箭矢仿佛真定軍的體力般充裕,簡直無窮無盡,顧澤成同船的近衛連忙将船只火速搖遠,全力避開。
顧澤成心中憂慮,今日陸正楊手中兵力在大戰中全然未曾受損,極難對付不說,若真在此時與陸正楊徹底翻臉,非止是邢陽渡,只怕河北軍連河北都回不去了……他今日這番辛苦籌謀,不顧安危連連血戰,殺顧用固然是替兄長報仇,更是想拿下河南之地,将河北河南打通,為謀奪天下打下基石,如果拿下河南卻失了河北,豈不是笑話?
雖然他為防今日之事,除陸青殊之外,還有底牌安排在陸正楊那頭,但今日河北軍才經大戰,事後要收攏真定軍也要大費周章,不到萬不得已,顧澤成不想那樣做。
當務之急是要穩住陸正楊,令事情稍緩一緩。
顧澤成命兵士不要再退,而是冒着被箭矢射中的風險大聲道:“岳丈大人,朕如今才下河南之地,朕與青殊的家業又大了一分,若是先時朕做了什麽對不住岳丈之處,小婿在此先賠個不是,岳丈切莫因為一時氣惱,壞了你我好不容易贏下的大好局面!叫天下人看了笑話!”
在河中與岸上的河北軍士看來,這位陛下已經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抱着最後一點期望,希望岳丈看在妻子的份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而渡口上的箭矢果然也緩了一緩,顧澤成不由心中一喜,覺得今日之事還有轉機。
卻聽陸正楊冷笑道:“本王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不過是賞識你才華人品,才将獨生愛女托付,可你是怎麽對她的?她才小産,你便帶個不清不楚的賤婢大着肚子回去,還想要本王認下此事!你先時落魄河北,本王是怎麽對你的!你登基稱帝之後,又是怎麽對我兒的!
呵,什麽你與我兒的家業又大一分,我看,是你與那賤婢的家業又大一分吧?”
原來卻還是為陸青殊鳴不平,顧澤成心神頓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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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不想在自己這麽多下屬面前談論家中私事,但如今這局勢,為了安撫陸正楊與真定軍,也顧不得這點顏面了。
于是顧澤成道:“岳丈大人,方氏與小婿自幼有婚約在身,亂世離散,朕只當她已經亡故才敢求娶殊兒,但她既然未死又在這亂世無人可護,朕又如何敢背棄盟約……這前後讓殊兒受的委屈,千錯萬錯,都是小婿的錯。
若岳丈是擔心朕因為方氏今後有負殊兒,朕可說服方氏,不論她将來所出是男是女,皆過繼到殊兒膝下,由殊兒撫育,這家業,将來必是朕與殊兒子嗣的!”
說實話,在河北軍士看來,他們這位陛下已經十分有誠意,本來嘛,亂世之中,陛下又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皇後與方妃之事,本就無奈,如今真定王這樣計較,孩子将來都過繼到皇後膝下,這已經是兩全之策,人家方妃還受了委屈呢。還得是他們陛下,面對這樣的局面,還努力周全所有人,不惜這麽委屈求也要讓真定王與皇後順氣。
渡口那裏,陸正楊也沉默下來,顯然也十分猶豫。
好半晌,陸正楊才哼了一聲道:“今日陛下可是在三軍之中說出此話的!衆人皆可作證!”
顧澤成心中大喜,微笑應道:“朕一言既出、自然是驷馬難追!”
陸正楊冷哼一聲,渡口上,真定軍才緩緩收了兵甲,讓出路來。
顧澤成一時間卻有些遲疑,如果命人前去探路,又顯得對陸正楊心有忌憚、不利于剛剛才緩和的關系……思及此,顧澤成下定了決心,便要直接駕船過去。
卻聽一個聲音大驚道:“陛下不可!那老匹夫定是誘你過去要下狠手!”
顧澤成心中那點忌憚被叫破,登時大怒,他剛剛才同陸正楊緩和一二,這聲大叫,豈非撕破剛剛那點緩和!
随着這聲大叫,一艘小船靠近了顧澤成,竟是一身狼狽的郭繼虎。
先時在上游叫顧澤成調頭的,赫然也是他。
此時,郭繼虎不顧顧澤成的難看臉色,竟是號啕大哭:“陛下!那陸氏綁了柯棟材、奪了宛城,可見早就心懷不軌,陸正楊那老兒就不可信!陛下,我早說了陸老兒不可信!他今日定是故意失約在先,差點讓我軍大敗,處心積慮就是為謀奪邢陽渡!現在還想騙陛下過去!陛下!你這次定要信我啊!”
顧澤成心髒狂跳:“陸氏何時奪了宛城?你何時知道的?……為何、為何不早點報予朕!”
郭繼虎猶然不知錯在何處:“陸氏半月前便奪下了宛城,我在先時陛下的軍報中便回複了呀,可陛下你依舊叫我與那陸老兒設伏,如今、如今……陛下!我早說了,陸老兒絕不可信啊!”
這一瞬間,顧澤成只覺得眼前一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今日大戰之前,自己心中那些隐約不好的預感,到了此時,終于徹底明了。
陸青殊乃是他制衡陸正楊的最重要的一張底牌,宛城那邊形勢有變,乃是何等緊要的事,郭繼虎竟然只是來信報他,并在收到他後續書信之後再未生疑,簡直蠢不可及!
還有那陸正楊,竟是不知從何時生出的心思,分明連自己身周的信息都能掌握,只怕自己心腹之中,亦有人投了他!陸氏半月前便奪了宛城……那時他不過才剛剛發兵,正從飛狐陉繞道去井陉道,陸正楊絕不可能沒收到陸氏的傳信!可偏偏在井陉關之時,他還一口一個陛下,将不情願出兵演繹得像模像樣,當真是好深沉的心思!
自己在圖謀真定兵,這位真定王卻在圖謀自己的整個河北!
甚至一直到剛才,陸正楊分明已經手握整個河北,卻還在僞裝,什麽心中不忿給陸青殊讨個說法,不過是想誘他接近邢陽渡而直接射殺罷了!
顧澤成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去感到後怕,他此時只覺天旋地轉,局面到底是怎麽變成現在這般的?
恍惚中,他眼前仿佛出現一張冷淡的豔麗面容。
曾經,這張嬌俏面孔見到他便會如花綻開、豔不可及……是什麽時候起,這張面孔便只有這般冷淡、疏遠……還有他不願意承認的俯視。好像他不過只是個路人般,可有可無。
一直以來,對方氏的刻意寵愛,是不是也有這冷落的緣故?
腦海中,那冷淡瞥來的隐約俏目中似乎亦流露出一抹隐隐不屑。
是了,這局面的失利不過都只因為陸青殊一人!
這次發兵,他算準了王通的志大才疏、算準了顧用的求穩求全,甚至也算準了陸正楊對陸青殊的在意,為了牢牢控制住這張牌,他甚至留下了柯棟材。
可他唯獨漏算了陸青殊!柯棟材手握整個宛城的文武重臣,竟然都沒能控制住這婦人!
是了,豈止柯棟材……就是他顧澤成,不也敗于這婦人之手,他又怎麽會以為,柯棟材就能制得住她!
此番嘔心瀝血精密算計、甚至不惜親犯矢石沖鋒陷陣,這天下大計,竟壞于一婦人之手!
一時間,顧澤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後悔将方氏帶回宛城之事。
但這會兒顧澤成已經來不及去梳理淩亂的思緒了。
陸正楊在渡口上哈哈大笑,口氣中十分遺憾地道:“郭繼虎,先時可多虧你這蠢貨相助,今日該在夾山贈你一箭的。”
郭繼虎不由大怒:“陸匹夫!你當真是卑鄙無恥,明明約好一道合擊顧用,你卻失約不至,謀奪邢陽渡,現下被拆穿了還這般恬不知恥,意圖诓騙陛下!”
陸正楊卻是冷笑道:“到底是誰卑鄙無恥!顧澤成,你如何待我兒的你心裏有數!便是如此,本王守着真定也兢兢業業,自問從未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但井陉關一戰,你是如何做的?悄悄從井陉道後面摸上來卻全然不知會本王,難道打的不是黃雀在後的主意?意圖以我兒來要挾本王替你收拾顧用,自己卻早早與郭繼虎約定好戰後要夾擊我真定兒郎!顧澤成,你敢說全無此事嗎?你有何資格指責本王行事!若說卑鄙無恥,誰能比你顧澤成更卑鄙無恥!!!”
顧澤成這些行事,都有蛛絲馬跡落在兩軍兵士眼中,陸正楊所說,樁樁件件,無疑十分可信,顧澤成确實無法反駁。
真定軍士頓時憤怒鼓噪起來,各種淫詞穢語統統朝顧澤成祖宗十八代丢去,更有兵士甚至直接拉下褲子朝河中顧澤成的方向尿了起來。
便是河北軍士,再看向顧澤成,眼神都有些奇怪,竟連他們也覺得,如果真定王說的都是真的……那難怪人家要讓女兒和這位陛下一刀兩斷,隐隐地,這位陛下平素那些重情重義的名聲,都顯得再也站不住腳。
但顧澤成卻始終神色冷峻,好像即使是被陸正楊這樣當面将生平所為不堪之處都揭露出來、即使他從今往後在下屬面前都是個卑鄙無恥之輩,他也沒有半點被激怒的模樣。
他只深深看着陸正楊:“岳父大人,如今這般局勢,王通大敗、顧用已死,天下一統只有一步之遙,便是岳父能據河北,但岳父您已年過半百、也只青殊一個女兒,又于天下大勢何益?朕與青殊夫妻恩義三載,先前縱有許多對不住岳父之處,但天下大争、人人為棋,若岳父現在肯放開邢陽渡,我顧澤成在此立誓,定會善待青殊、終身不負,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陸正楊卻是怒斥道:“顧澤成,事已至此,你竟還敢口口聲聲提到我兒!本王日夜都在後悔,當初将愛女下嫁實是本王當初瞎了眼、識人不清!至于天下大勢,你顧澤成還不配!自今日起,你與我兒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說罷,陸正楊将一支箭矢一掰兩段,顯然恨意深沉、決斷已下。
顧澤成眸光一沉,陸正楊這是鐵了心要撕破臉占河北、再無轉寰了!
老匹夫,既給你臺階不肯下,顧澤成朝渡口方向揮手大喝一聲:“動手!!!”
可是,良久,渡口那裏什麽都沒有發生。
顧澤成心頭一跳,卻見渡口上,陸正楊的副将用長槍挑起一個人頭:“顧澤成,你可是還指望着這個叛徒替你動手?”
在無數火把映照下,隐約可以看清那人面目,正是陸正楊的近衛隊長。
顧澤成直到此時,才是真正變了臉色。此人正是顧澤成早早埋下的後手,在他原本的計劃,若是陸正楊僥幸活過了井陉關與邢陽渡兩場大戰,收到他的信號,此人定會動手。
顧澤成面色再以難掩陰沉,是了,陸正楊既然早就對自己這邊埋伏了暗子,又豈會對自己沒有防備?可笑自己一直僥幸。
他閉了閉眼,他知道,自他漏算陸青殊、小看她的本事,錯算宛城一子之後,河北局勢已經再無挽回。
不,或許在更早之前,他帶回方氏、令陸青殊失望之時,就已經失去陸正楊的支持,為今日丢掉河北埋下了伏筆。
陸正楊卻哈哈一笑:“顧澤成,謀算不成、惱羞成怒便直接行刺,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情義?也罷,你雖不仁,本王卻念曾經翁婿一場,最後給你一條生路。
如今你那方氏連同整個宛城,你心中記挂的所有人皆在本王手中,哦,還有你身周那些将士,他們的老小也都在河北,只要你交出大軍,本王準你歸降,如何?本王可以立誓,只要你歸降,河北軍上下本王一視同仁;至于你,連同那方氏在內,本王可将宛城留給你安置,絕不傷害你一家老小,違誓便天打雷劈,如何?”
這一刻,河北軍上下都情不自禁看着顧澤成,所有人心裏都有些期待。
便如陸正楊所說,他們這些河北軍士,家小可都在對岸,真定王在河北信譽卓著,只要陛下肯降,真定王定會說到做到。
但顧澤成冷冷看了渡口的陸正楊一眼,再沒有多說一個字,揮手退回了南岸。
真定軍兵士發出巨大的鄙夷之聲,而河北軍中的氣氛一時十分低沉,今日一場艱苦大勝帶來的振奮志氣也早已經蕩然無存。
顧澤成知道,今日之事後,他之前對別人所标榜的什麽仁義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甚至,周圍那些兵士投來的眼神隐約都讓他覺得如芒在背。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逃到河北那一夜,兄長死了,他沒有選擇報仇,而是連夜逃離了河南、逃到河北。
下屬的眼神,都那樣相似,那樣叫他覺得恥辱。
再一次地,他選擇丢下了一切。
方氏、一直盼着卻未見過面的孩兒、姐姐、所有的家人、他的故鄉、手下兵士的崇敬,所有的所有,他都扔下了。
但他不後悔。
這亂世之中,別的都是假的,唯有手中有兵才是真的。只要有軍隊,兄長的仇晚些終究能報、地盤還可以打、妻子可以再娶、兒子可以再生!
扔下一切、恥辱加身又如何!只要能奪得天下,又有誰會笑話。
當初,兄長被殺時,此心不曾改變;今日,被陸正楊老匹夫奪走河北,此志亦未曾有移!
為這野心,他願意犧牲一切。
看着顧澤成并不好看的臉色,郭繼虎深吸一口氣,他的家小,也在宛城中。可現下,陛下既然做出了抉擇,他也只能壓下那擔憂。
郭繼虎道:“陛下,便失了河北,也還有河南之地,反正顧用已死,咱們在河南重新經營,不信幹不過陸正楊那匹夫!”
顧澤成面無表情。
他心裏清楚,沒有時間了。
河北如今被陸正楊所據,陸正楊經營河北數十載,根基深厚,否則顧澤成也不需要借着此番大戰來試圖削弱、消化真定軍。
而河南卻是被顧用經營了這麽久,顧澤成初來乍到,光是收拾建始殘軍,只怕都需不少時日,而經營地方所需要的班底人才,全部都被他安置在宛城。
更何況,他如今手上,只有打天下的人、卻沒有經守天下之人。
如果要去消化河南、再轉化成戰力,陸正楊會給他這樣長的時間?若困守此地,只怕便會是下一個顧用。
他寧可背負上不仁不義的罵名也要率軍離開,可不是為了僅僅偏安一時。
船頭點着一盞小小的燈火,映到河裏、再映到顧澤成的臉上,顯得明暗不定:“傳令,停止一切休整,扔下傷兵和辎重,立刻整頓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