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即使是追随顧澤成最久的郭繼虎,也沒有料到顧澤成會這樣激進。

他不止沒有選擇經略河南、甚至都沒有打算讓軍士休整一夜,而是要求連夜出發,沿着豫西通道一路行軍。

要知道,跟着顧澤成的河北軍自宛城開拔之日,便繞道飛狐陉、出井陉關、又在邢陽渡南北一場拼死大戰,這連續二十餘日的艱苦戰鬥,光是路途中因為傷病、掉隊的戰損便超過三成,大河上的水戰又是一場硬戰,戰死、淹死的河北軍已經遠超半數。

可以說,能活到現在的兵士也已經是強弩之末、疲累至極。

連郭繼虎這樣身經百戰的将軍都有些猶豫:“陛下,是不是讓他們休整一夜?”

顧澤成冷冷看着他。

郭繼虎從沒見過顧澤成這樣的眼神,他立刻道:“我這便去傳令。”

郭繼虎本來還想問一問顧澤成接下來的計劃,但這樣冰冷的顧澤成讓他覺得無比陌生和恐懼,他不敢耽誤,立刻去整軍出發。

但這個過程注定是無比艱難的。

所有人都是肉體凡胎,誰也不是鐵打的。

顧澤成、郭繼虎作為将領,哪怕在行軍打仗的過程中,再艱苦,也有馬匹、也有營仗,喝得上熱水、吃得上熱飯,但普通的士卒,真的只是苦挨。

這樣辛苦跋涉打了兩場勝仗,非但沒有獎勵,還把家鄉給丢了,甚至都看不到回去的希望,現在竟還要叫他們連夜急行軍,而這黑夜之中,到底要去往哪裏,誰也不知道。

顧澤成甚至都能聽到行伍中傳來的隐隐苦泣和咒罵,這在之前的河北軍中,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這是他親自打下的家底,是十日就能繞道飛狐陉還能再戰王通的百戰精銳。但現在,他們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在看自己的統帥,仿佛是在看着什麽仇敵。

郭繼虎數度看向顧澤成,數度欲言又止,但顧澤成都仿佛沒看到他的眼神一般,只是不斷催促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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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三日三夜,當河北軍抵達濟源城,看到太行八陉最南邊的轵關陉就在前頭,郭繼虎終于明白了顧澤成的戰略目标:“陛下,你、你是想奪河東?”

一時間,就是郭繼虎都不禁再次升起了對顧澤成的敬意,在丢了河北之後,他第一反應是一定要守住河南,陛下卻依舊高瞻遠矚,首先想的,依舊是争奪天下的戰略形勢。

要奪天下,第一等的形勝之地自然是關中;而要入關中,最好的踏板當然是河東。

既然丢了河北,不如直接來奪河東。而從河南到河東,最近一條道就是這轵關陉!

王通新敗,定然守不住河東;陸正楊才奪下河北,雖然也想要河東,但卻未必來得及,難怪陛下要争分奪秒、連夜行軍!

郭繼虎卻突然想到什麽,糟了,陛下先時幫陸正楊打通了井陉道!若陸正楊從井陉關逆入井陉道,要入河東也是很快的!而他們現在才剛剛抵達轵關道!這時間上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搶先進入河東!

誰知,顧澤成語氣卻十分平靜:“不,河東本來就在朕手中。”

郭繼虎一時都有些茫然,他實在想不到顧澤成這話是什麽意思。

縱然顧澤成曾經借道飛狐陉,但當時顧澤成是為了截斷王通退路,時間上定然來不及打下整個河東;還是說,陛下這話是對河東志在必得,可陛下哪裏來的信心?

縱然他們能拿下眼前的轵關進入河東,但陸正楊從井陉道必然也不會慢多少,一個不好,他們雙方恐怕在河東還有場大戰,但真定軍實力完整,而他們河北軍此時志氣低迷、一路折損,實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便有再厲害的軍略,恐怕也難以逆轉實力對比。

郭繼虎不禁急道:“縱然王通無力再守河東,但陸正楊畢竟留了陸俊守井陉道,他若要過來,豈非比我們要更快?陛下,我等恐怕還是要速下轵關!”

顧澤成卻哈哈大笑道:“你以為陸俊是誰的人?朕在離開井陉關時,早已經密令過他:趁着王通新敗、河東空虛,迅迅出兵井陉道,半月之內必要替朕拿下整個河東、再在此與朕彙合!”

郭繼虎已經震驚難言,而轵關,這座扼守太行八陉第一陉的險峻關卡上,果然着“陸”字大旗,遠遠看着顧澤成的王旗,那高大的城門根本不必任何招呼、直接緩緩向河北軍打開。

一時間,不止是郭繼虎,就是一路低迷的河北軍将士,再看向顧澤成,眼神中也是多了許多複雜。這位陛下,雖然并非他先時标榜的仁義之君,可若論謀算,當真也是厲害,難怪當時他不許陸正楊回井陉關休整,只怕他早知道了陸俊留守井陉關的消息,是擔心陸正楊會借着休整之機,換上一個更得陸正楊信賴的将領吧,當真是神機妙算。

在那個時候,這個陛下,就已經打着全取河東、甚至是拿下關中、進而一統天下的主意了。

如果一切順利,顧澤成此時應該是挾河北大軍,殺掉顧用、吞并真定軍,再從容抵達轵關,彙合河東的陸俊,大軍浩浩蕩蕩直入關中……只是想像那個場面便知道,那是挾天下之勢一統天下,再沒有人可以阻擋。

只可惜,邢陽渡之變,遠遠超過了顧澤成的預料。

這三日的急行軍下來,因為是疲乏之師,路上的傷亡甚至比戰陣中的傷亡更重,到這轵關下,已經不足五千人。

但終于,河北軍士還是看到了希望。終于可以休整的希望,也許有朝一日這位陛下統一天下、他們還能回到家鄉的希望。

列陣齊整的軍士緩緩進入關卡中,顧澤成此時才輕輕嘆道:“虎子,朕知道,這一路你心有不忿,怨朕抛下河北、怨朕把兵士逼得太緊……但莫怪朕心狠,而是取天下這時機稍縱即逝。陸俊來拿下河東之事,必定瞞不了陸正楊多久,朕必須盡快趕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郭繼虎此時心中卻百味雜陳,連連道:“陛下!我是個粗人,哪裏會懂得陛下籌謀天下的苦心與謀劃!”他又有些慚愧:“這一路是我看不清形勢……今後陛下往東我便往東,陛下說往西我便往西,絕不會有二意!”

顧澤成正要說什麽,身後的關門忽地轟然合上,他猛地覺察眼前有些不對。

這轵關他也是第一次來,沒有想到外側那道城門竟不是真正的轵關城門,而只是甕城的城門,如今他們走入了甕城之中,眼前那道真正的城門,卻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

所謂甕城,乃是許多關城都有的防護設施,是在城門外又多圍了一圈,便如眼前這轵關一般,甕城中多設置有箭樓、門閘、雉堞等防禦設施;但是,一般的甕城城門都十分低矮,這轵關真不愧是太行第一陉,甕城竟如此高大,竟叫顧澤成與郭繼虎方才都沒看出來,竟領着河北軍直接走了進來。

這情形,好比困獸自己走入了籠中。

城門上一直沒有動靜,周遭聳立的箭樓将他們重重包圍,重重殺機壓得河北軍中每個人都寒毛直立。

郭繼虎的心髒怦怦直跳,幾乎有些驚弓之鳥:“這難道是陸正楊那老匹夫……”

顧澤成卻冷冷道:“絕無可能!若非插翅,他如何過得來!”

郭繼虎的心略微放下了些,因為顧澤成所說的是實話,河北軍從豫西通道直接來轵關,一路上不顧減員、日夜兼程,而陸正楊從邢陽渡要往轵關而來,如果看直線,一路上不但要渡河、還要越過王屋王;如果要繞路,那則會更慢,絕不可能比他們先抵達轵關!

如果不是陸正楊……郭繼虎與顧澤成對視一眼,只怕是陸俊生出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對陸俊此人,顧澤成自恃手握他太多把柄,随即提起聲音道:“陸統領,既按約定開了城門,何不出來一敘?”

一個聲音在城門上響起:“來了。”

随即城門上突然抛下一物,警惕的河北軍士只以為是什麽暗器,立時避開,那物便咕嚕咕嚕直滾到顧澤成腳邊,赫然是陸俊的人頭。

這變故,叫方才還志得意滿的顧澤成,好像被一盆涼水澆到頭上,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

此時此刻,顧澤成腦中已經一片空白,完全無法處理眼前的一切,顧澤成呆呆看着那人頭,好像那不是一顆人頭,而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所有的苦心籌謀、扔下一切也必須競逐的野心、最後一線争奪天下的希望,仿佛都随着地上那血淋淋的人頭,統統成了笑話。

郭繼虎卻是霍然看向城門上,鐵青着臉咬牙切齒道:“韓、肅!”

竟是宛城城防軍統領韓肅!陸俊被殺,韓肅竟出現在這裏……想到那幕僚曾說過,韓肅早已經被陸氏說服……若陸氏十餘日前便從宛城出發、到井陉關殺了陸俊的話,時間上多有寬裕,整個河東只怕也已經落入了陸氏之手。

郭繼虎此刻只感到徹骨的寒意,陛下為争天下步步為營、神機妙算,沒想到竟是一場空;他們在邢陽渡避開了陸正楊設下的陷阱,沒想到現在卻一頭紮進了這陸氏的圈套之中。

看着箭樓的孔洞中隐隐伸出弓箭,郭繼虎只來得及将顧澤成拉下坐騎,二人齊齊躲到馬後。

箭矢嗖嗖之聲不絕于耳,顧澤成卻仿佛失了神智般,抱着頭跌跌撞撞。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屠殺,甕城在設計之初,就是為了将敵人困在主城門與甕城門之間進行圍殺,甕城城牆上全部是防護力與殺傷力極強的箭樓,所謂“請君入甕”,所謂“甕中捉鼈”,都充分說明了甕城在軍事意義上的殺傷力。

郭繼虎的聲音中都帶了哭腔:“陛下!你清醒些!快跑啊!跑啊!”

顧澤成茫然擡頭,甕城的城門上、城牆上、轵關的城門樓上,四面八方,俱是箭矢,跑,能往哪裏跑?

周圍不斷有河北軍士倒下,顧澤成仿佛此時才如夢初醒般,瞪視着城門上的韓肅,雙目充血般的怒吼道:“她人呢!她在哪兒?我要見她!我要見陸青殊!告訴我,她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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