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多年前宣睢即位,曾躬祭孝陵。彼時他年幼,盛夏時節,從京城一路走到孝陵,很是吃了番苦頭。因此他對金陵不大有好感,一些他不想見到的,又不能輕易處置的宗室勳貴,都被他趕到金陵。
他再來孝陵的時候是某一年的初夏,那是宋檀剛離開三個月,第二封信才送到他手上不久。
宣睢輕裝簡行,身邊只帶了賀蘭信。
明月亭屹立在一大片湖水中央,從這裏遠望出去,滿湖的蓮葉荷花,風一吹,掀起來的荷葉如波浪一樣,荷花卻婷婷,嵌在一片碧綠中央。
湖面駛過來一艘小木船,宋檀穿着素色長衫,一條鴉青色的絲縧系在腰間,外披一件青灰色的紗衣。他躺在船上,翹着腿,腦袋蓋着一只大荷葉。
阿景把他頭上的荷葉拿下來,給他看自己手裏拽下來的蓮蓬。
宋檀把蓮蓬接過來,擡手時那層紗衣就挂在他的腕骨上,日影下他白皙的手臂清晰可見。
宋檀半坐起來,剝了兩個蓮子,往上一撂,自己張着嘴去接。
他向阿景炫耀,阿景也學着他的樣子去接,卻不留神卡住了。宋檀慌張去捶他的背,将他拍了個半死,才把蓮子咳了出來。
阿景丢了面子,又被宋檀嘲笑,氣的去打他。宋檀一面躲一面笑,衣擺落進水裏,撈出來的時候帶起一片水珠。
宣睢凝望了宋檀許久,才開口道:“他現在,同我最開始見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賀蘭信沒接話,只是心裏想,如果當初皇帝在宮中見到的是這樣明媚的一張臉,那麽喜歡宋檀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了。
“走罷。”宣睢道。
賀蘭信微微驚訝,“陛下不去見他嗎?”
“他現在不會想見我的。”宣睢轉身。
回京的途中,宣睢心血來潮,去找了沈籍。
那時下着雨,雨打屋檐,檐外是一叢茂密的竹子,在夜色裏黑魆魆的。宣睢推開窗,背後是燈,他站在窗邊,眺望夜色。
雨夜登門,沈籍顯然猝不及防,匆匆披了件油衣,腳步聲打破雨夜的寂靜。
宣睢手中捏着宋檀給沈籍的信,并未打開看,只問沈籍,宋檀寫了些什麽。
沈籍如實回道:“他方安頓下來,近來在四處游逛金陵。我同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讀書讓他心裏先有個影子,這樣等他真的看遍山河,才有不一樣的感受。”
宣睢意味不明道:“你可真是個好夫子。”
沈籍頓了頓,剛想問宣睢為什麽會在這裏,宣睢便開口道:“朕去了金陵,但沒有将他帶回來,你覺得朕做得對嗎?”
沈籍沉默片刻,問道:“陛下想要些什麽?”
“朕想叫他開心些。”
“他在金陵不開心嗎?”
“很開心。”宣睢頓了頓,道:“所以朕發現,朕希望他開心,是有前提的。”
沈籍低垂着眉眼,“陛下希望他在宮裏時,也是一樣的開心。”
宣睢點頭,“朕該怎麽做。”
他請教沈籍,盡管他知道這讓沈籍很難受。
沈籍垂眸半晌,道:“等陛下什麽時候覺得沈籍無關緊要了,什麽時候就可以去見他了。”
宣睢擡了擡下巴,他将這視為沈籍的反擊。
“你本來就無關緊要。”
“那陛下為什麽要來見我。”沈籍道。
宣睢不言,神情在夜色裏有些陰冷。
沈籍又道:“沈籍本就無關緊要,因為宋檀喜歡的是陛下而不是沈籍。陛下什麽時候想通了這一點,宋檀什麽時候就能回到陛下身邊。”
宣睢不言語,起身離開了。
此後宋檀仍有信送來,有時一月三四封,有時一月只有一封。沒有信的時候,宣睢心情很不好,近身伺候的人,六安和鄧雲都吃苦頭。
鄧雲悄悄往金陵送信,但是信被賀蘭信截下了,宣睢知道後很生氣,責罰了鄧雲,命京城的人都不許和金陵有來往。他不想打擾宋檀的清淨,也怕自己忍不住直接将人抓回來,重蹈覆轍。
宣睢始終沒能真正做到不在意沈籍,但是比起宋檀送來的信,其他的人或者事都不那麽重要了。
他看着信,學會了用柳條編東西,在有槐花的時節,嘗尚膳監的槐花豆腐餡包子。金陵的口味與京城不同,宋檀也不是全習慣,總是對人家的菜譜指指點點。他自己想一想便罷,宣睢真正命尚膳監做出來的東西,大多味道不佳。
宋檀的信在臨近年關時斷絕了。
那時宮裏放煙花,絢爛璀璨的煙花在天邊炸開,将天地照的亮了一瞬,又重新暗下去。
大雪紛飛,宣睢站在城門上,雪花蓋了宣睢滿身。他想起來,金陵是不下雪的,他們看的不是一個月,淋的不是同一場雪。
宣睢要啓程去金陵前,賀蘭信帶來宋檀的信和驿站被燒的消息。
宣睢朝堂沉浮二十年,權掌天下,四海稱臣,拿到那封信的時候才知道什麽叫慶幸。
過了年,宣睢把沈籍調回了京城,将各處增派巡按禦史的事情與他商議完畢,便預備離京。
臨行前,沈籍問他,“陛下想明白了嗎?”
京城的初春還有些料峭風寒,宣睢道:“真要朕完全不在意,除非你死了,或者朕死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宣睢停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柔和,“重要的是,我想見他。”
夜色漫上來,蘇合香的氣味越來越濃,彌漫在這一間屋子裏。窗外是秦淮河的歌舞升平,窗內只聽到宋檀的嗚咽哭聲。
宋檀的眼淚被宣睢逼出來,又被他親吮幹淨。
宣睢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親吻宋檀的眼睛,道:“我總是不想你哭的。”
宣睢将他抱在懷裏,撫摸他光裸的脊背,宋檀躬着身子,額頭抵在宣睢身上,因為承受不住而顫抖。
他被弄得好慘,亂糟糟,水淋淋,即便如此仍緊緊抓着宣睢,不敢放開。
四年光陰的缺失,到此刻才顯出它的厲害,那仿佛是缺失了一段生命,因無可挽回的遺憾而叫人忍不住放縱。
宋檀五天沒有露面,他再踏出房門見到太陽的時候,簡直恍若隔世。
陽光金燦燦的,灑在秦淮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宣睢從後面來,撫上宋檀的肩,宋檀打了個哆嗦,條件反射一樣雙腿緊繃起來。
他這個模樣真可愛,宣睢摩挲着他的下巴,低頭親了親。
宋檀只仰着頭,順從地張開嘴,舌尖被咬破了,留下一點殷紅的傷口。
“我這幾天沒露面,我師父要擔心了。”宋檀道。
“我給你師父送過信了。”宣睢摩挲宋檀的側頸,他的手掌寬大,一只手快要攏住他整個脖子。
宋檀被他摸得受不了,把他的手拽下來,“你別摸我,我受不住,你總要叫我歇一歇呢。”
宣睢勾起嘴角笑,道:“都聽你的,我哪敢有二話,當然是你允了我才敢動的。”
宋檀別過臉,不看他。
宣睢帶宋檀去用飯,“我叫人去你朋友那裏買來的飯菜。”
宋檀想起阿景,想起腌篤鮮,道:“不要等他們送來了,你同我一起去吧,鍋邊第一碗才是最好吃的。”
他興致勃勃,要把最好吃的給宣睢,宣睢當然願意,于是兩個人一起出門,也不要賀蘭信跟着了。
陽光好,街口有賣花的阿嬷,宋檀與宣睢講這一條街他都是混熟了的,其中屬阿景的食肆最熱鬧。
宣睢卻止住腳,看向賣花的阿嬷,他走過去,拿一錠銀子買了一捧栀子花。栀子花還沒開,綠葉子裏簇擁着幾朵雪白的花苞,宋檀卻已經聞見了香味,沁人心脾。
宣睢帶着花回來,折下一朵半開的栀子,別在宋檀衣襟上。
宋檀看宣睢,宣睢只道:“好看。”
宋檀笑了,他把剩餘的花捧在懷裏,與宣睢一起走進阿景的食肆。
食肆裏除了夥計,沒有一個客人,應當是清了場。宋檀喊了一聲阿景,阿景走出來,微有些驚訝地打量宋檀和宣睢。
宋檀請宣睢坐下,向阿景介紹,“這是我家公子,家中排行第三,你管他叫三公子好了。”
阿景上前見禮,“三公子好。”
宣睢點點頭,“不必多禮。”
“阿景,你再做一次腌篤鮮吧,給我家公子嘗嘗。”宋檀道。
“已經在做了。”阿景擦了擦手,猜測這位三公子就是宋檀在京城的背景,瞧着倒年輕,氣度也雍容,并無一般達官顯貴的倨傲。
再看宋檀,他今日明顯很高興,雖然他每天都很高興,但今天不一樣。他那雙眼睛,亮還是亮的,帶一點清媚,鈎子一樣叫人心癢。
宋檀叫宣睢看自己寫的菜牌子,“你瞧,我的字有沒有退步啊。”
宣睢背着手,一張一張的打量,道:“不好說。”
宋檀對自己的字向來很滿意,“人家來吃飯的,都說我寫得好呢。”
宣睢只是笑,笑得宋檀面上發燙。
他有些惱了,宣睢才道:“你容我仔細鑒賞鑒賞。”
宋檀哼了一聲,去後面找阿景。
“今日又勞動你了,”宋檀道:“還這般麻煩,叫人清了場。”
阿景道:“給了錢的怕什麽。”
宋檀就嘿嘿地笑,阿景問他,“你要走了嗎?”
宋檀道:“不曉得什麽時候走,大約不會留太久。”
阿景看着他,“你想走嗎?我覺得你在金陵,挺開心的。”
宋檀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吾心安處是吾鄉,與地方無關,與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