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午後的陽光最暖和,曬得人微微有些出汗,年紀大的人喜愛這樣的陽光。夏明義就是這樣,他身體不大好了之後,就常常搬着板凳坐在院裏曬太陽。
那張臉上溝壑縱橫,眼睛總是眯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他漫長的一生。
菜園子被宋檀種成了花圃,只差一張琴臺,一盞香爐,便能就此歸隐了。
宋檀先回了自己房間,把外面留給宣睢和夏明義。
宣睢站在離夏明義不遠不近的地方,夏明義很用力地睜了睜眼,才看清了他。
夏明義的眼中閃過恐懼,他顫顫巍巍地跪下來行禮,塵土漫上了他的衣襟,宣睢也看見了他斑駁花白的頭發。
“朕實在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你。”宣睢居高臨下地看着夏明義,算一算,他與夏明義,已經八年多沒有見面了。
夏明義打着手勢,宣睢看不懂,也不在意他到底說了什麽。
“你還活着,”宣睢道:“這樣老了,還掙紮着活着,的确是朕認識的夏明義。”
夏明義緩了口氣,‘年紀大了,什麽都不剩,就巴望着這幾天活頭了。’
“不用那麽害怕,當年朕不殺你,現在就更不會了。”宣睢背着手,看了看菜園子邊種着的繡球,“朕近來想了許多事,覺得心境開闊不少。你有許多罪過,但僅憑你将宋檀送到朕身邊,之前種種便都既往不咎了。”
夏明義擡起頭,費力地仰望着宣睢,事實上,他離開京城太久,早已看不透皇帝的所思所想了。
“朕會着人将你接走,你安享晚年吧。”宣睢已經很難将眼前的人與記憶裏的夏明義對上了,他心裏的厭惡淡了不少,更多的是一種不在意。
宋檀站在門邊往外看,宣睢看見他,露出一個笑。
宋檀走到他面前,“你們談完了?”
“沒什麽好說的,”宣睢還不到喜歡回憶往昔的年紀,“我會着人好生安置他。”
夏明義被接走之後,宋檀跟宣睢回了小樓居住。宣睢身份特殊,出門多有不便,宋檀便也不在四處亂跑,每天只在秦淮河和阿景食肆幾個地方玩。
天漸漸暖了,秦淮河上的人都換上了柔軟輕薄的衣裳,碧水遠樹霎時間變得溫軟起來。
宋檀懷抱着許多白玉蘭走進來,将花點綴在書房的各處。宣睢看着他弄,聽他說起文廟裏的玉蘭樹,滿樹雪白的花,映着紅牆黑瓦,空靈幽遠,美不勝收。
宣睢沖他招了招手,宋檀走到他跟前,把兩朵玉蘭花串在宣睢手腕上,自己笑起來。
宣睢随便他擺弄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撚了撚宋檀的左耳,問:“還有耳洞呢。”
“好幾年沒戴東西了,”宋檀道:“我不曉得能不能戴上。”
宣睢拉開一旁的抽屜,拿出一只翡翠墜子,細細地銀針穿過宋檀的耳朵。
翡翠墜子晃來晃去,像是竹葉上的露水,宋檀柔韌的腰緊繃着,好一會兒才放松下來。
宣睢含笑望着他,宋檀捂着耳朵從他身邊走開。
房門被敲響,外頭人通報說,曲易春來了。
宋檀抓起扇子走出去,迎面跟曲易春撞上。
他看見宋檀,神色有些細微的變化,但是很快穩住了,只是極快的看了眼宋檀的耳朵。
宋檀把扇子抵在鼻尖,遮住半張臉,尴尬地想,曲易春現在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麽有耳洞了。
小樓有一個極寬闊的露臺,修着扇形窗,正對着秦淮河。賀蘭信站在欄杆邊,宋檀溜溜達達走過去,問道:“這位曲大人,我從前在京時從沒聽過。”
賀蘭信看他一眼,道:“他哥哥叫曲萍,是個禦史,曾因彈劾你被責罰。鄧雲親自下的手,差點要了他的命。曲萍卧床半年,之後便外放出去了。曲易春在此後展露頭角,與魏喬系出同門。”
宋檀有些驚訝,不知道其中還有魏喬的事。
據賀蘭信所說,當時魏喬想要入閣,與綠衣合謀,另有一群文官,想要推舉魏喬壓一壓鄧雲的氣焰。曲易春也是這個想法。魏喬被貶後,他身邊簇擁的文官大多緘默不言,只有這個曲易春,幾年來孜孜不倦地與鄧雲作對。
宣睢畢竟不是真的昏君,不可能放任東廠随意構陷官員。鄧雲抓不到曲易春的把柄,只能收斂一些,忍氣吞聲。
宋檀咂舌,“這樣說來,鄧雲這幾年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呀。”
賀蘭信倒覺得沒什麽,他也有做錯事被陛下冷落的時候,東廠與錦衣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權力總歸沒有流到別的地方。
“你們都不給我寫信,京中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曉得。”宋檀搖着扇子,耳邊的墜子晃來晃去。
賀蘭信笑了,道:“陛下都不曾給你回信,我們倒先回信了,算個什麽?”
宋檀道:“這有什麽所謂?”
賀蘭信深吸一口氣,看着宋檀,調侃道:“你是萬事不操心的人,自然不曉得我們的難處。”
宋檀看了賀蘭信一眼,覺得賀蘭信在擠兌自己。
不多會兒,曲易春從裏面走出來,到宋檀和賀蘭信面前,還拱手行了個禮。
宋檀走進去,迫不及待對宣睢道:“這個曲大人,真是個人精。”
宣睢把桌上的東西放在一邊,道:“何以見得。”
宋檀把自己跟曲易春在神宮監的事情說了,“他後來指使金小金找我問計,怕也是覺得我上頭有人,想借我這把刀。”
“京城裏的人,哪個不是人精?”
“這話倒也是,”宋檀坐進窗下的躺椅裏,踩了一下地就晃悠起來,“我想,神宮監的黃承福是鄧昌給出的棄子,鄧昌自己大約也是棄子,只是不知道他上頭還有誰了。”
宋檀說起這些事情,感嘆京城裏的人都是天生的政治生物,自己在京城裏算笨的,到了這裏卻比金小金、鄧昌等人還要看的通透了。
他于是察覺出一點樂趣,站在外頭往裏看,衆生相實在奇妙。
他對這些事有心,宣睢是很樂意教他的,“那你知不知道,曲易春也有危險了。”
宋檀坐起來,“怎麽說?”
“鄧昌是鄧雲的幹兒子,你知道嗎。”宣睢問他。
宋檀想了想,“你是說,鄧昌上頭的人是鄧雲嗎?”
宣睢搖頭,“再想。”
宋檀拿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扶手,猶豫道:“曲易春和鄧雲不和,鄧昌是鄧雲的幹兒子,不管鄧昌上面的人是誰,曲易春都可以把鄧昌的事賴到鄧雲身上。”
“但是,如果他真這麽做的話,”宋檀慢吞吞道:“陛下就不能容他了。”
曲易春的危機不在金陵,不在鄧雲,在陛下。
宣睢笑道:“聰明。”
宋檀咂舌,“他會那麽做嗎?”
宣睢不去揣摩曲易春的想法,只道:“他要做什麽,就得承受什麽。”
宋檀把扇子放在胸口,希望曲易春能堅定些,做個正直的人。畢竟一步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複。
宣睢不是個好老師,至少他不懂循序漸進這一套,宋檀很快感受到了權力的殘酷,于是對此不再感興趣了。
隔天小樓的人給了宋檀一張拜帖,帖子是金小金寫的,請宋檀出去玩。
宣睢允了,但是對于宋檀不讓人跟着這件事有些微詞。
小樓門口,金小金和阿景都在,就差宋檀。宋檀三兩步從裏面跑出來,道:“去哪裏玩?”
金小金好奇地看了看小樓,對宋檀道:“跟我來就是了。”
宋檀和阿景被金小金帶上了一艘畫舫,兩層高的畫舫,紅漆欄杆,黑瓦船棚,進得船內,香氣撲鼻。幾十根大蠟燭映照着金杯金盞金盤,燈火輝煌。
阿景咂舌,“金小金,你也貪污啦!”
“怎麽說話呢,”金小金道:“我剛跟着曲大人破獲了一場大案,這是大人給的賞銀。”
三人依次落座,每張桌案上放有四樣果品四樣點心,并一壺竹葉青。
宋檀先來了一杯竹葉青,咂摸了一會兒,道:“如果加冰,味道會更好。”
他問侍女,“可有冰嗎?”
侍女剛要點頭,金小金就心疼道:“還要冰呢,也太奢侈了。”
阿景道:“瞧,還是那麽摳搜。”
金小金擺手道:“不要加冰了,不加冰了。”
宋檀把自己的荷包拿出來,“送些冰吧,屋子裏到處都是蠟燭,送些冰涼爽些,冰鎮過的酒水味道也更可口。”
金小金扭捏了一下,“宋檀,你真好。”
他轉過身,對阿景翻了個白眼。
不多時,冰送上來了,還有幾分冰做的酥點,淋上牛乳和蜂蜜,甜津津的。
歌舞來了,十來個身着紅衣的姑娘,柔韌的腰肢白的晃人眼。金小金還有點不好意思,見宋檀和阿景都看得認真,他才大大方方的對着人家姑娘流口水。
歌舞下去之後,是一個女子的琵琶表演。金小金興沖沖道:“這位是名滿金陵的卻愁娘子。”
卻愁娘子看着年歲不大,十七八歲的樣子,她懷抱着琵琶坐在繡凳上,披帛垂在腳邊。一聲琵琶響,衆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這琵琶聲,高處響遏行雲,低處幾不可聞,猛烈時如萬馬奔騰,輕柔時如微風拂面,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含情脈脈。金小金激動不已,只恨自己沒有白樂天那般詩才,再賦一首琵琶行。
一曲終了,金小金連連拍手稱贊。
卻愁娘子卻看向宋檀,只見他倚着憑幾,已然睡着了。
金小金推了推宋檀,“你怎麽了?這麽好的曲子也能睡着,莫不是吃酒吃醉了?”
宋檀醒過來,揉了揉眉心,道:“抱歉,我習慣了,一聽曲兒就想睡覺。”
卻愁抱着琵琶,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想必是我的曲子不中聽,這才叫客人聽睡着了。”
宋檀直起身子,倒了杯酒,道:“也有可能,我是個粗人,就不懂聽曲。”
卻愁娘子道:“那我與公子再奏一曲。”
宋檀只好道:“娘子琵琶奏的好,剛烈不屈,我沒福分,便是再奏一曲,大約也是要睡着的。”
卻愁聽見剛烈不屈四個字,大為震動,一雙漂亮的眼竟有些濕潤,“這麽多人,唯有你聽懂了我的曲子。”
卻愁抱着琵琶走下來,在宋檀面前屈身一拜,“我願自贖其身,跟随公子,為奴為婢也無二話。”
宋檀被吓到了,一杯酒沒喝進嘴裏,全倒在了自己身上。
金小金歪着頭看他們倆,一時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
金小金:咋了,咋了,到底咋了呀。
本文後半部分回京之後還會有永嘉和綠衣的出場,如果不喜歡或者接受不了的,建議及時止損。
希望大家看文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