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你便坐在這裏。”
私塾是鄉村裏最好的一間屋子,房頂上曬着各種菜幹,窗戶大大開着,地面濕漉漉的,應該是剛剛打掃過。
給陸修容指了最後面的一個空課桌,周淳潤卷着書本走向最前面。
桌案對于她來說稍小了一些,不過陸修容瘦,屈膝也能坐進去。一扭頭,就看到好幾雙好奇的眼睛。
左邊的那個小男孩,鼻子下還挂着透明鼻涕,臉上黑乎乎的,他一抹袖子,沖陸修容咧嘴笑。
然後就高高舉起手,“先生,這是師娘嗎?”
陸修容一窘。
“陳仲,你昨日又去爬鳥洞了吧?”周淳潤故意板着臉反問。
脖子一縮,男孩子就老實了許多。
陸修容忍着笑,隔着空桌子與他眨了眨眼。
沒想到她眼中的笨書生,還真挺有做人先生的樣子。
唬住了第一個冒頭的人,其餘的小腦袋們雖然好奇,但也乖乖縮了回去。
周淳潤這才開始講書,念的正是《論語》。
陸修容是十三歲那年離開了小院,才開始有女先生教授她識字認書,學的也大多是《女誡》這些,是以這算是她第一次認真學儒家的書,本以為會犯困,沒想到越聽越精神。
不得不承認,周淳潤确實是一個很好的先生,引經據典又生動有趣,莫說是她,連所有的小孩們都聽的認真。有些玄奧深澀的句子,經他一解釋,就都通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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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不知不覺過的很快,等第三個小孩子開始挪動屁股坐不住,周淳潤講完最後一句合上書。
視線先飄到了最後面,見她沒有如想象中睡着,周淳潤低頭莞爾,“好了,該與你們留課業了。”
方才還興沖沖打算去玩的孩子們,剎那間被霜打,都蔫在了桌上。
“今日學的這幾句,都要背會寫熟,明日我便要檢查。”周淳潤盯住了那一個已經準備好要溜出去玩的小子,咳嗽一聲,“陳仲,你要抄夠二十遍。”
那小男孩頓時發出一聲哀嚎。
圓溜溜的黑眼珠一轉,忽的盯住了陸修容,“師娘,你幫我求求情吧。”
人精般的孩子們有樣學樣,也都撒嬌,“師娘!”
還有個膽大些的小姑娘,走過來牽住她的袖子輕晃。
紮着雙丫髻,看上去乖巧的像是瓷團子,陸修容心軟,擡眸就見遠處的人在沖她笑,“那我,求個情?”
“榕榕要怎麽求?”周淳潤捏着書卷的手背在身後。
為難的低頭看了眼小女孩,陸修容福至心靈,學起她的樣子。
雙手合十,抵在下巴上來回搓兩下,“求,求求你了。”
“撲哧。”周淳潤忍不住一下笑開,眼尾暈成一抹彎彎的弧度,恍若一樹的花開。
倘若是些識趣的大人,此刻一定會打趣二人,可眼前都是些小孩子。
陳仲一下子跳起來,“先生笑了,先生答應了!”
“誰說我答應了?”周淳潤立時板起臉,“每個人,都多抄五遍。”
陸修容仿若聽到了一聲聲的心碎,幼小的靈魂們哪裏經歷過這些,逗得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周淳潤在此處有簡單休息的地方,他要先去放書本,沖陸修容說了一聲就離去。
再回來的時候,便看到她懷裏抱着一堆的小零嘴,桃幹杏幹、糕點糖塊,滿當當抱了一懷。
他失笑,“這是?”
“你的學生們一定很喜歡你。”從糖堆裏擡頭,陸修容感嘆,“這都是他們塞給我的。”
找來張紙,三兩下折成一個小盒,周淳潤接過她懷裏的東西,順手拿起一個糖塊。“錯了,他們一定很喜歡你。”
“他們年紀還小,大人們總怕他們課堂裏坐不住,就讓他們帶着零嘴。平日裏這幫家夥,可是連一塊都不舍得分給我,你第一天來就得到了這麽多。”
剝幹淨糖紙,周淳潤含笑遞給她,“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他們喜歡我什麽,喜歡我沒求成情?”陸修容歪頭,盯住他發笑。
還說什麽喜歡她,想對她好,結果她的面子還不是不頂用。
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周淳潤躲着她的目光,“其實是成功的。”
那一瞬的心悸,只有他知道。
“可是為人師長,得有原則。”
陸修容含住糖塊,甜的她眯着眼笑,“好吃!”
“小孩子最有靈氣,他們會喜歡這世上最好的人。”與她一道跨過書院的門檻,周淳潤突然道。
說完就直勾勾看她,用眼神補完未說出的話。
她就是世上最好的人,值得別人的親近和喜歡。
不由得想起他早晨說的那句話,陸修容低着頭,咽咽唾沫。“我不是的,我只會給別人帶來厄運。”
清葵,不就是因為她死的嗎?
“嗯。”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帶她轉彎,周淳潤的聲音從頭頂上漫不經心的傳來,“那我帶你多去廟裏拜拜。”
陸修容啞然,呆了許久後禁不住笑開。
“到了。”周淳潤道。
眼前就站出了個裹着發包的漢子,剛指揮着人扛了一包東西過去,扭頭瞅見他們忙笑着跑過來,沖周淳潤笑,“周先生過來了。”
“阿陳兄弟,這就是我與你說過的綠榕姑娘。”
周淳潤笑着,又對陸修容介紹,“這是陳仲的父親。”
沒想到他帶自己來見的是他,陸修容壓着心中困惑,先笑笑打招呼。
漢子卻很熱情,“綠榕姑娘好,那往後我收到果幹和黍米都先把上好的給你送過去。”
心裏更是茫然,陸修容轉頭看着周淳潤發愣。
周淳潤把袖中的文書拿給她,小聲笑着,“沒告訴你是想給你驚喜,這是官府的文書,你的酒肆可以開起來了。北方少稻米,釀酒多用黍米,又因為常食葷腥,嗜甜的人也多,所以果酒也合适。”
“這裏果田與黍田最多的就是我家。”漢子高聲大笑,“所以姑娘放心,釀酒的東西我一定給你最好的,價格也一定最低!”
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陸修容才相信不是夢,她驚喜的叫了一聲,“周淳潤,多謝你!”
那個有些遙遠的,靠她自己恣意生活的夢,她眼前終于徹底有了實際輪廓。
立即叫了漢子,先去看過貨,陸修容就與他算賬打算先定個貨契。
陳仲的爹爹豪氣,很快講好了價格便去找紙筆。
等他的時候,陸修容忍不住扭頭,去找尋周淳潤的身影。
他負手,站在原處,挺拔的像是一棵青松。
身後天地廣闊。
——
相隔不遠的會州城外。
王思竹跪在地上,龐大的身軀此刻恨不得能再縮小一點。
山坡邊上,站着風塵仆仆的蘇時鶴。
“王妃,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
小心的觀察他臉色,王思竹喉嚨發幹,硬着頭皮抱拳,“是。”
其實蘇時鶴實乃多嘴一問,馬車掉落時的殘骸,還在地上灑着呢。
站的筆直,蘇時鶴有條不紊的問:“可有人找到屍體?”
王思竹低下頭,恨不能埋到地裏去,“是,一刻鐘之前,剛找到一具女子屍體。”
還是和另一具男子屍體在一塊。
身體猛地抖了一下,蘇時鶴壓不住嗓子裏的癢意,咳嗽了兩聲。
“帶本王去看。”
嗓音啞得幾乎聽不成。
“是!”王思竹站起來,壯膽道,“都是屬下之過,求殿下降罪于我,莫要哀痛過度傷了身子。”
冷笑一聲,蘇時鶴看向他,“渾說什麽,我有什麽可哀痛的?我又不喜歡她,更何況她還膽敢和一個男人在一處,這樣不檢點的賤婦……”
他本來要說的是,死了才好。
可嗓子裏就像是堵了棉花,又癢又疼,半個音符都發不出來。他赫赫的喘着氣,又是一陣咳嗽。
王思竹愣頭愣腦的又瞧他一眼,“可是王爺,您眼眶都紅了。”
“住嘴!”厲聲喝了他一句,蘇時鶴餘光裏,看到有人擡着兩具屍體在靠近。
心裏突然生出巨大的涼意,這北方的天氣果真是冷。
想緊一緊領口,蘇時鶴擡起手指卻發現抖動的無法發力,他猛地轉頭低喝,“把那個男的,給本王五馬分屍,扔下山去!”
瞧,他還能冷靜的處置奸夫,他明明是生氣,哪裏悲痛了?
衆人都沉默着,男屍被擡走,女屍放到了他的面前。
下跌時一路劃過尖銳的樹枝,女子的臉已經面目全非辯認不得,可那身衣服分明就是陸修容的,當日許多人都看見過。
蘇時鶴低頭瞧着這具屍體,短暫的有一瞬聽不到任何聲音。
陸修容,死了?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用明晃晃含羞帶怯的愛慕目光看他,又故意裝着體貼賢惠了。多好,他不用再忍着嫌棄去面對那些讨他歡心的笨拙動作,也不會讓阿玉為別人感到難過而懷疑他的真心。
就是這些日子病的嚴重了一點,才會手腳發軟,心口鈍痛。
無聲無息站了許久,忽然瘋魔般,蘇時鶴一下子蹲下來,去撕扯着女子的衣服。
所有人先是一驚,不約而同的紛紛低下頭躲開視線。
王思竹也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他剛才一定是想多了,王爺肯定不難過。
不然怎麽會當着這麽多人就撕扯衣物,要奪去她為人的最後一點體面。
布帛碎裂聲不斷響起,忽然一停。
王思竹還在納悶,就聽到蘇時鶴的大笑聲。
“哈哈!不是的,不是她!”
大着膽子擡起頭,王思竹便見女子身上沒一塊完整衣服,胸前袒露一片。而蘇時鶴半跪在她身邊,眼眶更紅,如同被鬼附了聲,整張臉笑的瘆人。
笑的胸膛都在抖動,蘇時鶴恍然發覺自己剛做過什麽,立即站起來嫌惡的擦着手掌。
還是王思竹不忍心,用刀尖挑起一塊碎補,遮蓋在女子身上。
對他多餘的動作嗤之以鼻,若不是眼下沒人可用,蘇時鶴都想把他給撤職壓下去。
辦事不力,還敢随意猜測主子的心意,他怎麽可能為一個陸修容痛心。
他只是氣憤她膽敢自己寫休書,膽敢不經過他同意就離開,甚至膽敢與旁的男子舉止親密。
“清點人手,繼續搜找,一定要把她給本王找出來!”
等找到了她,他一定打斷她的雙腿,折斷她的雙手,用管理軍妓的手段來對付她。蘇時鶴眯起眼,臉色越來越嚴峻冷酷。
還有那和她同乘一馬車的男人,他一定把他做成人彘,還要讓她親眼看着。
嘴角笑着,蘇時鶴補充,“用本王私印告知西北所有州府,本王丢了個殺人罪犯,一旦找到了她,就綁住她的手腳送過來。”
王思竹龐大的身軀,緩緩打了個寒戰。
沒有呆楞多久,他揮手讓一個小兵舉起地圖,“王爺,那我們僅有的這些人,該去何處尋?”
鷹隼般的眼眸在地圖上掃過,蘇時鶴突然直起身子,點中其中一個地方。
“金州。”
天上盤旋起龐大的獵鷹,蘇時鶴翻身上馬,帶着人往金州的方向快速跑去。
風呼嘯在臉邊,蘇時鶴馬鞭一下打得比一下狠。
陸修容,她逃不開的,他一定要把她抓回來,用千百般手段讓她痛回來。